御花园的晚菊开得正盛,金盏似的花瓣沾着夜露,在宫灯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李全德提着盏玲珑灯,新帝缓步走向楚宸妃的瑶华宫,远远就听见殿内传来低柔的笑语。他今日心绪本有些沉,想着来看看怀孕的楚宸妃,或许能松快些,可脚步越近,心里那点说不清的滞涩反倒重了几分——近来朝臣们总在耳边提“安王”,说他查旧案时如何得民心,说他分兵权时如何显气度,那些话听着是夸赞,却像细沙似的,一点点硌在他心头。
“圣上驾到——”
殿内的笑声戛然而止,楚宸妃扶着宫女的手起身相迎,隆起的小腹在月白锦裙下愈发明显。“臣妾参见圣上。”她眉眼弯着,笑意温软,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袖口——方才侍女说圣上脸色不好,想来是为朝堂之事烦忧,她今日的话,得更谨慎些才是。
“免礼。”新帝伸手扶住她,指尖触到她腕间的暖玉,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思绪清了清,“今日胎像如何?太医来看过了?”
“回圣上,一切安好。”楚宸妃笑着引他入座,宫女奉上刚炖好的银耳羹,“太医说这几日胎动得勤,许是个调皮的。”她舀了一勺递到新帝面前,语气自然得像寻常夫妻,“圣上尝尝?御膳房新换了古田的银耳,糯得很。”
新帝接过羹汤,目光落在她微肿的脚踝上,语气软了几分:“往后少走动,有什么事吩咐下人便是。”他看着她抚着小腹的温柔模样,心里的紧绷稍缓,却仍忍不住想起白日里秦猛在朝堂上为君逸尘据理力争的样子——那股子护犊子的劲头,倒像是安王的人。
“圣上体恤,臣妾记着了。”楚宸妃捧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方才臣妾还在跟侍女说,这菊花开得好,倒让我想起前几日惠太妃派人送来的桂花糕,说是苏皖兮亲手做的,清甜得很。”她故意提起苏皖兮,眼角的余光却在观察新帝的神色——果然,他握着羹勺的手顿了顿。
新帝的动作顿了顿:“安王妃?”他对这位安王妃的印象,还停留在“君逸尘的妻子”这个模糊的标签上,只知她医术不错,却从未细想过其他。
“正是。”楚宸妃笑意盈盈,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感激,“说起来,臣妾能有这孩子,还得多谢她。当时臣妾总怀不上,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把脉说是‘瘀堵’,开了多少汤药都没用。还是她想出法子,说是……输卵管复通术,用那些亮晶晶的细针和能照见内里的琉璃镜,竟真的成了。”
“输卵管复通术?”新帝眉峰微蹙,这名字拗口又陌生,倒像是域外番邦的说法。他忽然想起前几日暗卫的密报,说安王妃给惠太妃用的“白色小药丸”,见效快得不像寻常药材,当时只当是偏方,此刻听来,倒像是另有所指。
“臣妾也说不清其中道理。”楚宸妃轻轻抚着小腹,指尖在锦布上划着圈,“只知她用的法子很是奇特,那些器械都不是咱们这朝的物件。她私下里跟我说过,这是她家乡的‘现代医术’,跟本朝的望闻问切不同,能治许多太医束手无策的病。前阵子惠太妃咳嗽得厉害,咳出了血,太医说怕是熬不过去,也是她拿出白色小药丸,说是什么‘抗生素’,吃了三日就好了——这可不是寻常医术能做到的。”
新帝沉默着,指尖在茶盏沿摩挲,瓷面的凉意透过指尖渗进来。异世之法?穿越时空?这些从前只在话本里看到的词,此刻竟与朝堂上的安王联系起来。他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紧——若苏皖兮真有这般通天的本事,那君逸尘呢?他是否也知晓这些秘法?甚至……利用这些秘法?
“李全德。”他忽然开口,声音比殿内的烛火还要冷,“让钦天监去查,近日本朝的星轨,有没有什么异常。”
李全德心里一惊,连忙躬身应道:“奴才这就去办。”他跟着圣上多年,自然明白这道旨意的深意——查星轨是假,探“异世”的虚实才是真。
楚宸妃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圣上多疑,与其直接说“君逸尘危险”,不如让他自己察觉到“未知的恐惧”。她轻轻抬眼,见新帝眉头紧锁,便又添了一句:“前几日安王妃来看臣妾,说起云州的水土,还笑说那里的石头能‘自己发热’,不用柴禾就能烧水煮饭;说有种‘铁鸟’能在天上飞,一日能跨千里路。臣妾原以为是戏言,可她从怀里摸出一面‘透光镜’,说是能照出腹中胎儿的模样,臣妾当时半信半疑,对着肚子一照,竟真的看见个小小的影子在动——那镜子薄得像纸,却能映出内里,这可不是本朝的手艺。”
“透光镜?”新帝的手指猛地收紧,茶盏在掌心微微发颤。能照见腹中胎儿?这已不是医术,是法术了。他忽然想起君逸尘自请迁往云州的奏疏,当时只当是避嫌,此刻想来,难道是为了利用那所谓的“异世秘法”?
楚宸妃见他神色凝重,便话锋一转,像是闲聊般续道:“说起来,惠太妃也是有福之人。当年在宫里,她可是独得先皇宠爱的。臣妾刚入宫时听老嬷嬷说,先皇为了她,竟遣散了新选的三位美人,还把最富庶的江南封地给了她做脂粉地——这份恩宠,宫里再没第二人有过。如今与安王母子相认,怕是往后更要被敬着了。”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在新帝心上。他一直觉得惠太妃是个与世无争的长辈,此刻被楚宸妃一提醒,才想起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君逸尘刚认祖归宗时,朝臣多有非议,是惠太妃在御花园“偶遇”他,笑着说“皇家血脉,认回来总是好的”,一句话堵了多少悠悠众口。
新帝的呼吸微微一滞。能让先皇为她遣散美人,能在深宫里安稳立足三十余年,最后还能不着痕迹地为儿子铺路——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只是“慈和”?
他指尖猛地攥紧了茶盏,冰凉的瓷面硌得掌心生疼。之前,只当君逸尘幼年出宫是先帝体恤,怕皇子在深宫受委屈;如今想来,那更像是惠太妃精心布下的局。一个自幼养在宫外、与皇家纷争保持距离的“将军”,既能避开储位之争的血雨腥风,又能在边关积攒军功与威望,待到时机成熟,再凭遗诏认祖归宗——这份筹谋,竟横跨了近三十年。
“还有安王的养父君远志,”楚宸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花瓣,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的思绪,“臣妾娘家与君家有些旧交,听说君家世代都是忠臣,从不在朝堂上站队,却总能在风浪里站稳脚跟。当年废太子倒台,多少世家被牵连,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君家却安然无恙,连一丝涟漪都没沾到。这份明哲保身的圆滑,可不是谁都学得来的。”
殿内的烛火忽然“噼啪”响了一声,爆出个灯花,映得新帝的脸色明暗不定。他像是第一次看清君逸尘身边的人:手握异世秘法的苏皖兮,深藏不露的惠太妃,圆滑到滴水不漏的君远志……这些人环环相扣,像一张无形的网,而君逸尘就站在网中央,看似坦荡,实则被层层护着。他从前只忌惮君逸尘的兵权与威望,此刻才惊觉,这背后的势力,比十万铁骑更让人心悸。
“玉珞你累了,早些歇息吧。”新帝放下茶盏,语气听不出喜怒,可起身时,龙袍的褶皱里都透着紧绷。
楚宸妃屈膝相送,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她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帝王的猜忌一旦生根,就会像藤蔓一样疯长,往后哪怕君逸尘只是喝杯茶,圣上或许都会想“他是不是在密谋什么”。有些话不必说透,点到即止,反而更有力量。楚宸妃轻轻抚了抚小腹,低声道:“孩子,娘能做的,都做了。往后的路,就看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