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氤氲着参汤温润的余香,陆丹恂玄色的身影已消失在宫门之外。
裴韫欢依旧维持着恭送的姿态跪坐在软毯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玉禁步冰凉的流苏。
方才御前应对的每一字、每一息,此刻才在她沉静的心湖里缓慢漾开清晰的涟漪。
皇帝那句“可有所求?”的分量,她掂量得清楚。
为新昌伯府子弟谋前程?这看似顺理成章的恩典,她却毫不犹豫地绕开了。
父亲后院那几十房莺莺燕燕所出的兄弟,早已在洛京织成一张过于繁复的网。贸然引荐,是添子,更是添乱,她从不屑于浪费在这种易生枝节、难控走向的浅滩。
她所求之物,需轻盈如羽,却能承载千钧。
目光掠过榻边小几上那碟色泽鲜艳的绣球干贝,一丝灵光乍现。
交州的黑叶荔枝……那远在帝国南疆的珍果,其名如珠玉,其味冠绝天下,更是六月枝头最鲜活的皇恩。它非金非玉,无涉权柄,却象征着帝王独有的、对时令与珍奇的掌控力。
裴韫欢当时只垂眸浅笑,将那碗温得恰好的参汤奉至他手边,紫雾色的广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
“皇上垂问,是嫔妾的福分。只是家中子弟,自有父兄操持前程,嫔妾一介深宫妇人,岂敢妄言国事?”
陆丹恂淡淡笑了笑,将手边的汤碗一饮而尽。
“哦?那韫欢想要何物?”
裴韫欢跪坐在皇帝脚边,膝下垫着簇新的、软得不可思议的绒毯,抬起眼,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爽直的眸子里,此刻漾起一种近乎天真的期盼,微微前倾身子,声音里听得出对遥远风物的向往。
“嫔妾听闻,交州的黑叶荔枝,六月果熟,其味甘美无双,嫔妾…斗胆,想向皇上讨个恩典。待六月果熟,能否…赐嫔妾几颗,尝个新鲜?”
她语气一顿,带点赧然。
“嫔妾…就这点口腹之念,让皇上见笑了。”
金银珠玉、家族前程,她一概不求,只惦念着几千里外一颗未熟的果子。
“区区荔枝,何足道哉。”
陆丹恂颔首,语调平缓。
“待六月交州奏报果熟,朕命他们,将那枝头最好的、头一茬摘下二十颗,以琉璃宝匣盛之,快马加鞭,直送你的葳蕤轩。定让你尝到最鲜的滋味。”
侍立一旁的臻娆心头猛地一跳,几乎屏住呼吸。
贡品入宫,素来先入少府登记造册,再按规制分派。这“直送”二字,是生生劈开了百年的旧例。
“嫔妾谢皇上隆恩。”
裴韫欢缓缓俯身,额头贴着地,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雀跃。
她感觉自己像是在悬崖边上行走了一步,却又异常安稳,没有掉下去。似乎……自从她被选入宫来,从未有过这般畅快淋漓的时刻。
陆丹恂的目光在那张明艳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后便移开。
他知道,这女子在诸多贪心的请求中,选择了最不起眼的一个,而他乐意成全这天真。
帝王仪仗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蘅芜宫门外的暮色里。殿内重归寂静,只余下熏炉里苏合香袅袅的青烟。
臻娆这才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未褪的激动。
“娘娘,皇上这恩典…可真是破例了!”
琉璃宝匣,二十颗极品,直送葳蕤轩!这每一样,都是昭然若揭的荣宠。
裴韫欢脸上那层纯粹欢喜的薄纱缓缓褪去,直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宫阙。
“皇上给的,从来不是无由的恩宠。他喜欢这份‘懂分寸’,本嫔…自然要懂给他看。”
她闭了闭眼,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似是自嘲,又似是讥讽。隔了片刻,才淡淡地开口。
“不管怎么说,这消息传出宫去,家中那些个……蠢蠢欲动的,也该消停些了。”
臻娆的目光在裴韫欢身上流连片刻,低声道。
“是啊,娘娘如今盛宠在身,他们……纵有什么心思,也得掂量掂量。”
裴韫欢转过身来,目光落在榻上那堆尚未收拾的、属于皇帝的袍服上,眼睛微微眯起,瞳孔中映出淡淡的烛光。
“臻娆,去准备。最上等的描金福禄寿银盒,要三个,务必精巧素雅。再备下素色暗花笺。”
“是。”
臻娆心领神会。
“娘娘打算分送?”
裴韫欢走到榻前,蹲下身,轻轻抚摸着那袍服的领口和袖口。指尖触到细腻的锦缎,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人的体温。
“果子一到,立刻挑那最大最饱满、果蒂青翠的三颗,用冰湃着,连同本嫔的手书,即刻送去德仪殿。”
金银太重,言语太虚。唯有这带着帝苑清露、穿越千里而来的鲜果,才最是轻巧熨帖。
它非金非玉,无结党之嫌;它来自御前,有共沐圣恩之实。谁又能拒绝这样一份兴之所至的分享?
臻娆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应声。
“奴婢明白。”
萱若阁东厢房内,炉烟袅袅,一派静谧安祥。窗外是五月明媚的天光,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艾草熏香,驱散着初夏微醺的潮气。
秀儿轻手轻脚地走进屋,正看见自家主子小心翼翼地将一只娇憨可爱、针脚细密的鹅黄色小鸭布偶,挂在七皇子行律的床头帐钩上。
行律已经六岁,正跟着启蒙师傅习字,小小的身子坐在窗边的小书案前,握着一杆对他来说还有些大的笔,一笔一划地临着帖子。他坐得笔直,小脸紧绷,显出远超年龄的认真。
刘言宜看着他沉静的侧影,心头百感交集。这孩子,兜兜转转,离开自己又回来,虽然才半年光景,但那份因分离而生的怯意和疏离,正被她用一点一滴的、近乎笨拙的耐心,慢慢融化。
行律瞥见母亲进屋,动作微微一顿,笔尖在纸上轻轻一划,歪了小小的一撇。
“律儿。”
刘言宜走过去,声音放得极轻柔。
“歇会儿?娘亲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益州米糕,刚蒸好,还热乎着。”
行律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亮了一下,又迅速低下头,小声说。
“谢母嫔,等律儿写完这一页。”
刘言宜含笑应了,目光温柔地落在他头顶小小的发旋上。她今日穿着家常的浅蓝色窄袖纱缎襦裙,裙摆用鎏金线绣着细密的星纹,行动间流光暗转,一头乌发松松绾了个半髻。腕间的蓝金流苏镯随着她抚平行律衣领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微悦耳的轻响。
她转身,又走向西厢房,替小儿子掖好被角,将一只同样精巧的小兔布偶轻轻放在他枕边。
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
行律失而复得,她恨不得将过去亏欠的时光都补回来;行瑀年幼娇憨,正是最需要母亲怀抱的时候。
她小心翼翼地平衡着这份爱,不偏不倚,唯恐任何一丝疏忽在他们心中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