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惠章端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册册装订齐整的账本。
春禧殿的库房册子、她私库的细软登记、以及……堂弟虞慕翔上月呈报上来的京畿附近几处虞家产业的收支明细。
她纤细的手指执着小巧的象牙柄算盘,指尖在光滑的珠子上快速拨动,发出清脆规律的“噼啪”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塞北皮货行今冬走量比预估少了三成……江南新开的丝帛铺子,库房里那批上等苏杭绸缎积压得久了些……”
她低声自语,秀气的眉尖微蹙。
这江南的生意,是她力主开拓的,将塞北的皮毛、战马销往水乡,再引入江南的丝绸布帛,本是桩好买卖。只是这京畿的管事,眼光似乎还拘在塞北的风沙里,不够活络。
她提笔在一旁的素笺上记下要点,关于江南绸缎积压的问题,措辞变得异常明确,甚至带着几分强硬。
“……苏杭绸缎非塞北裘褐,不可久置库中待价而沽。贵眷风尚,三日可易。着尔速觅得力人手,打通关节,或设精巧铺面,或联可靠牙行,务必于上元节前销去七成。若人手不济,可自晋中调派熟谙南货者,勿以塞北旧法误江南新机。此事关乎家族南拓之基,不可懈怠!”
她仔细思索着,笔尖在账本上记录着,时不时用红笔圈画,把不合理的支出和亏损一一勾出,搁在一边,打算待会儿再仔细翻看。
突然,一阵微风拂过,撩起她耳畔一缕发丝,耳边似乎传来几声微弱的轻响。
虞惠章微微一愣,抬眸看向窗棂的方向。
她平日里不喜欢身边有人伺候得太近,这会儿殿内只有卓歌一人,正捧着个黑釉绘莲纹的瓷壶给桌上摆着的几个精致小瓷瓶里添新雪水。风起时,她正背对着窗棂,并未注意窗外的动静。
手腕有些发酸,虞惠章回过头来,停下拨算盘的动作,轻轻揉了揉。
目光落在账册边缘,那里压着一枚小小的、用红绳系着的白玉平安扣,触手温润。这是前几日她特意去白马寺求来,给润儿的。
距离那个血色弥漫的秋夜,那个痛失腹中已成男胎的夜晚,才过去四个月。
太医说她性命无虞,需得精心调养数月,可她知道,有些东西,比如那份再次成为母亲的可能,连同那夜撕心裂肺的痛楚和绝望,一同被永远地埋葬了。
两次……都是难产失子。
她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侧殿那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这份痛,如同烙印,深深刻在骨子里,让她对仅存的润儿,生出了一种近乎偏执的珍视与恐惧。
槐荫如盖,筛下细碎的金斑,落在蘅芜宫偏殿洁净的窗棂上。已是四月天,暮春的气息暖融融地包裹着宫苑,连带着殿内也少了几分料峭,多了几分慵懒的静气。
闻素窈端坐在临窗的榆木小榻上,她今日只穿了家常的素白中衣,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浅绿色广袖纱衣,纱衣上金线绣的云纹在日光下若有似无地流淌。一头乌发松松挽了个简单的髻,只用一根金梅花宝顶簪固定,水滴形的白玉耳坠随着她微垂首的动作轻轻摇晃。
面前的小几上摊开着一本薄薄的册子,旁边放着几枚打磨光滑的骨制骰子,正是她钟爱的长行棋盘和棋子。
她一手支颐,一手捻着棋子,眉心微蹙。眉目端庄清丽如远山,一双眸子沉静如深潭,此刻因思索而微显凝滞,却更添几分明澈。
宫女姿蔼轻手轻脚地进来,怀中抱着几件洗净晾干的枕套,带着皂角和阳光的清爽气息。她将枕套仔细叠好,放入一旁的立柜中,动作轻快而熟稔。
“小主,内务府方才送了份例的春茶来,奴婢瞧着是上好的普洱沱茶,可要现在烹一盏?”
闻素窈微微颔首,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语气带着闻家女儿特有的端方气韵。
“嗯,烹一盏吧,这春茶,倒也能让本小主静心。”
姿蔼应声退下,脚步轻得几乎无声。
殿内复又安静下来,只闻窗外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
闻素窈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枚骰子,入宫已半年,从最初的新奇忐忑,到如今的……平静无波。
正八品八子,位份在十四位妃嫔中忝居末位。家族?父亲在兖州昌邑县做个小小的八品功曹,纸上谈兵尚可,于仕途经营上却实在乏善可陈。
闻家本家声势显赫,兵家大圣之名响彻诸国,可她这一支偏房,能分润的不过寥寥,在这深宫之中,无异于杯水车薪。
她入宫,更像是家族庞大棋盘上一枚不甚重要的闲子,按部就班地履行着“闻家女”的身份罢了。
思量间,姿蔼已将茶烹好,用细瓷的盖碗盛了,端到她面前。
闻素窈轻轻吹去浮沫,抿了一口。
这茶果然是好茶,香气醇厚,回甘绵长,却并未让她太过沉醉,依旧沉静地望向棋盘,指尖的骰子轻轻敲击桌面。
这长行的乐趣,在于骰子落定那一刻的偶然,也在于如何在这偶然中,做出最有利于己方的位移。
“姿蔼。”
她放下茶盏,声音平淡无波。
“前日让你送去浣衣局的几件旧纱衣,可拿回来了?”
姿蔼低头回话,声音轻柔。
“回小主的话,浣衣局的管事已差人送回,说是洗得干干净净的,奴婢也已叠好了,放在柜子里呢。”
她深知自家小主对整洁的在意,尤其枕套和贴身衣物,更是浆洗得格外勤快用心。
闻素窈又落下一子,语气淡然。
“这宫里,人多眼杂,咱们能带的仆从有限,凡事都需亲力亲为,尤其是贴身之物,还是自己经手最放心。”
姿蔼心下了然,轻声应道。
“奴婢明白,小主放心便是。”
闻素窈点点头,指尖的骰子在掌心轻轻摩挲,随后随意掷出。
骰子骨碌碌地在棋盘上转了几圈,最终停下,露出一颗鲜红的五点。
姿蔼站在一旁,屏息静气地看着那枚骰子,心中默默盘算着自家小主这一掷的利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