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设在二楼靠窗的雅间,视野极好,雕花窗棂推开,能将整个舞台尽收眼底。沈知远坐在主位上,紫檀木的椅子上铺着软垫,绣着暗纹的牡丹。他手里把玩着酒杯,是汝窑的天青釉,杯沿薄得像纸,琥珀色的酒液在杯盏里晃出细碎的光,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酿。同僚们三三两两地凑过来敬酒,吏部侍郎家的公子,户部尚书的侄子,都是些需要拉拢的人脉。他们的言语间总绕不开飞燕,眼神里的艳羡像藏不住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
“沈兄好福气啊,”吏部侍郎家的公子端着酒杯,眼睛却瞟着舞台,语气里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这飞燕姑娘,真是绝色,尤其是那双眼,瞧着就让人心颤。”
沈知远浅酌一口,酒液滑过喉咙,留下醇厚的暖意,带着点微醺的甜。心里却像淬了冰,冷得发疼。他淡淡一笑,语气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得意”,仿佛真的被说中了心事:“不过是个懂些舞技的女子罢了,算不得什么。”——越是轻描淡写,旁人越会觉得他情深难掩,藏着掖着。
他看着舞台上正在调试乐器的乐师,心里却在盘算着婚期。尚书府希望下月就定下来,父亲说“宜早不宜迟”,他也觉得,夜长梦多。至于飞燕……等婚事定了,自然要疏远些,或许送她些银子,让她离开长安,去江南,也算全了这份“痴情”的名声。他甚至想好了说辞,就说“父母之命难违,不敢耽误姑娘”,保管能让她感激涕零,还念着他的好。
窗外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影在地上投下晃动的碎影,像谁在跳舞。沈知远放下酒杯,目光落在舞台中央,那里空着,像在等一场注定要散场的戏。他知道,飞燕很快就会上来,穿着他送的云锦舞衣,跳着他“喜欢”的《柘枝》,眼神里带着对他的爱慕。而他,只需要坐在这雅间里,偶尔举杯,偶尔微笑,就能把这场戏演得滴水不漏。
毕竟,这世间的情爱,于他而言,不过是铺路的石子,踩过去,就能登上更高的地方。至于石子会不会疼,谁在乎呢?
唇边拿开的酒杯刚好落桌,台上乐声就起了。笛子先挑了个清亮的音,像山涧的泉水顺着青石缝叮咚而下,缠缠绵绵绕着山坳转了个弯,又猛地窜高,带着点野趣。紧接着,羯鼓“咚咚”敲起来,起初是疏疏落落的点子,像雨丝斜斜打在芭蕉叶上,没片刻就密起来,“咚咚锵、咚咚锵”,节奏快得像急雨泼在青瓦上,溅起的水花都带着股子冲劲。
飞燕提着裙摆走上舞台时,台下忽然静了一瞬。月光从雕花窗棂的缠枝莲纹里漏进来,在红地毯上织出星星点点的碎银,她就站在那片银辉中央,月白舞衣的裙摆轻轻晃着,像朵刚沾了露水的白梅,花瓣还抿着,透着股怯生生的娇。
她跳的果然是《柘枝》。开篇第一个旋身,水袖猛地甩出去,快得像两道泛着光的闪电,带着风扫过灯影,把挂在台边的灯笼都吹得晃了晃。金片缀满的裙摆随着动作翻飞,“沙沙”声响成一片,像成千上万只春蚕在桑叶堆里钻,又像檐角的碎雪被风卷着扑向窗纸。沈知远眯起眼,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她跳得比上次急了,脚步快得几乎要踉跄,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旋转时,裙摆翻卷起来,像朵骤然炸开的花,金线银线在月光下飞,把裙角未绣完的莲瓣衬得活了似的,瓣尖那点嫩粉,仿佛下一秒就要沁出汁水来。
她的目光总往雅间这边瞟,像系了根无形的线,每回对上他的视线,脸颊就“腾”地泛起红晕,像被烛火烤过的胭脂,连耳尖都透着粉。有次旋转太急,她踉跄了半步,台下有人低低惊呼,她却像没听见,咬着唇又旋了个更快的圈,水袖差点扫到前排酒客的案几,惊得那酒客手里的酒杯都晃了晃。沈知远看得分明,她膝盖的伤没好利索,每次屈膝时,眉头都会悄悄蹙一下,像被针尖扎了似的,可转脸望向他时,眼里又亮得像燃着两簇小烛火,盼着他能多瞧一眼。
“沈公子,飞燕姑娘这舞,是越发好了。”旁边的同僚举着酒杯凑过来,酒气混着兴奋的唾沫星子喷在耳边,“你看那身段,软得像没骨头,眼神又勾人,真是把心都勾走了!刚才那旋身,我敢说长安城里找不出第二个能转得这么快的!”
沈知远的指尖摩挲着杯沿,汝窑天青釉的冰凉顺着指腹往上爬,刚好压下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他配合地举杯,对着舞台的方向遥遥一敬,脸上浮出恰到好处的赞许——嘴角弯着,眼底却像结了层薄冰。“是不错,”他淡淡应着,目光掠过舞台上那个旋转的身影,像在看一件精心打磨的玩物,“下了不少功夫。”
其实他看得清楚,她的舞步里藏着慌。急着旋转,急着甩袖,急着把每个动作都做得更夸张些,像个怕被丢弃的孩子,拼尽全力想把所有本事都亮出来。尤其是膝盖落地的瞬间,她总下意识地往回收力,却又强撑着挺直腰,那股子倔强,倒比舞本身更显眼些。
一曲终了,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掌声和叫好声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瓦片。有人把铜钱往台上抛,“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像撒了把碎星子。飞燕喘着气谢幕,额角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颊上,贴出几道亮晶晶的水痕,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她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却没忘了往雅间这边望,眼睛亮得像浸了水光的黑曜石,带着点怯生生的期盼,像只等主人摸头夸奖的小狗。
沈知远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看见她眼里瞬间炸开的光,像烛火被风撩了一下,猛地亮得晃眼。水袖都忘了收,就那么愣在台上,直到旁边的丫鬟提醒,才慌忙福身,转身时脚步还有点虚浮,差点踩着裙摆。
宴席散时,沈知远故意落在后面。回廊的风带着点酒气和脂粉香,缠在廊柱上的灯笼被吹得晃晃悠悠,把人影拉得忽长忽短。他知道飞燕会来,就像知道月亮会东升西落,就像知道这玉楼春的账房先生算不清他上个月在这儿花了多少银子——这女子的心,简单得像张描红纸,他稍微用点心思,就能在上面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
果然,刚走到回廊拐角,就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轻得像猫爪踩在绒毯上。他转过身,看见飞燕提着裙摆站在廊下的阴影里,手里捧着个锦盒,指尖捏着盒角,指节都泛白了。灯笼的光从廊柱后漏出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把她的睫毛照得像把小扇子,忽闪忽闪的,衬得神情既期待又不安,像株被露水打蔫的玉兰,怯生生地等着人来采。
“沈公子。”她把锦盒递过来,声音细得像丝线,指尖微微发抖,“这是我……我给您绣的荷包,您看还喜欢吗?”
锦盒打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艾草香飘了出来——大约是她怕虫蛀,特意在里面塞了些干艾草,混着点皂角的清爽。里面是个青碧色的荷包,上面用金线绣着只鸾鸟,针脚密得像蛛网,连鸟羽的纹路都一根一根绣了出来,看得出费了不少心思。只是那鸾鸟的眼睛绣得歪了,一只高,一只低,像只受了惊的雀儿,透着点笨拙的可爱,倒比那些规规矩矩的纹样多了几分活气。
他伸手接过,指尖摩挲着荷包的边缘,杭绸的触感温润细腻,金线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他能想象出她绣这荷包时的模样:或许是在深夜的烛火下,对着铜镜里的影子比划着针法;或许是在练舞的间隙,坐在后台的长凳上,针扎到手了就往嘴里吮一下,血珠滴在绸缎上,慌忙用唾沫抹掉;又或许是趁着没人时,偷偷把自己关在房里,对着窗外的月亮许愿,盼着这荷包能讨他喜欢。
“难为你费心了,很别致。”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像春风拂过湖面,连自己都快要被这温情骗过。其实心里却在算:这荷包的料子值三钱银子,金线耗了两钱,工时大约三天——抵不上他腰间玉佩的一个角,却足够让这女子觉得,她的心意被妥帖收着了。
她果然笑得眉眼弯弯,眼尾那颗小痣都染上了红晕,像点了胭脂的红豆。“公子喜欢就好。”她小声说,声音里的雀跃像藏不住的泉水,顺着眼角眉梢往外淌,“我……我还能给您绣别的,您喜欢什么花样?牡丹?还是仙鹤?我最近学了绣鸳鸯,就是针脚还不太齐……”
“不必了。”沈知远打断她,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像春风里忽然夹杂的一丝寒意。他不能给她太多念想,适可而止,才能让这根线始终攥在手里。多一分,怕她真的陷进来,到时候甩脱麻烦;少一分,又怕这出“痴情”的戏码演得不像,让旁人看出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