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琛血溅宫墙的同时,朝晖城的驿馆已入静熄灯。
驿馆内外一派安静,都知道既已为东炎皇帝贺过寿,明日便要起程回楠国。
赶在一路遥远颠簸之前,众人纷纷早早入睡。
但菘蓝却没什么睡意。
她在寝屋里来回踱步,不时侧耳倾听一番,却始终没听见什么动静。
她有些后悔那么轻易助了云琛,若云琛被抓去审问,只怕会砸了此行差事,惹怒东炎皇帝,一并惹怒公主。
霍乾念若能痊愈站起来,对公主势力百益无害,可对她菘蓝来说,残不残废的,有什么要紧。
菘蓝陷入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见屋外传来“咚咚”的叩门声。
声音很轻,但菘蓝一直在等,一下就听到那声音。
偏门的守卫早已被菘蓝撤去,她亲自上前开门,还未走到门口,便闻见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尽管已在心里设想过云琛的样子,但在打开门的一刹那,菘蓝还是吓得差点叫出声。
云琛赤着脚,小腿上布满血洞。浑身衣衫已残破不堪,染透着血,只能从湿漉漉的血红之中看见几缕白,才知她穿的是白衣。
重伤至此,多亏那霍帮疗伤密药支撑着,让云琛强撑住最后一口气,奔到了驿馆。
可当叩响门,知道这门里必然会走出楠国人,而且是与霍帮同盟的公主手下之后,云琛突然就失了力气,摔倒在台阶上,再也站不起来。
菘蓝平复心绪,慢慢蹲下来,不慌不忙地打量云琛。
她的面色越来越平静,没有一丝要救人的急切,问:
“风灼草呢?”
残存着最后一丝力气,云琛从怀里摸出一个血迹斑驳的信纸卷,颤抖着手递给菘蓝,断断续续艰难道:
“求大人……给……少主……”
云琛知道,照如今她这个样子,根本无法亲自回楠国,将风灼草送给霍乾念。
况且风灼草丢失,东炎必然举国彻查。
相比她,菘蓝更容易安稳离开东炎。
菘蓝接过信纸卷,摊开一看,信纸上写着以风灼草治疗腿疾的药方,里面卷着半株枯草。
既将风灼草交出,云琛彻底两眼一黑,再也没了动静。
菘蓝掀开云琛的面巾,将手伸到她鼻息下,已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气息。
“云琛啊云琛,你怎么敢的啊……”既佩服到极点,又嫉妒到骨子里,菘蓝看着云琛摇头叹息,像是惋惜了一阵,而后唤来两个心腹侍卫:
“务必将这里的血迹打扫得干干净净。”
两个侍卫领命,又问:“大人,那这人怎么办?”
菘蓝打量手里的风灼草和药方,又冷眼看着奄奄一息的云琛,露出一个厌恶又得意的笑容,道:
“不是说他很厉害吗?不是说,他到这世上哪里都能活吗?那便将他扔去最偏僻无人的地方,让他‘好好’活。”
一刻钟后。
赶在封城之前,两个暗卫从城郊偏僻破屋找到只剩一口气的云琛,连夜奔向广玉兰洲。
从旁人的眼去看广玉兰洲,只见洲上红叶茂盛成片,依山傍水,屋宅安宁。
从暗卫的眼睛看去,却能看见这洲上数不清的暗卫们,一个个静默蹲守在暗处,宛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两个暗卫一路奔进宅院,将云琛放在炎朗面前。
炎朗几乎不用探脉,只扫一眼,就知道云琛快死了。
他不悦皱眉,“怎么带回来了?不是吩咐过,一定要让他在宫中被抓,被困进天牢最好吗?”
一个暗卫道:
“殿下恕罪。皇上本来是要抓活口的,但不知从云护卫武功招式看出什么来了,又要直接杀人,看样子审都不审了。我们只能暗中相助云护卫逃离。”
另一个暗卫纠结道:
“殿下,云护卫很聪明,也很厉害,第一次差点翻出宫墙时,属下赶紧将他一脚那什么……拦了回去。可是您之前吩咐过,无论如何,要留他一条性命,属下瞧云护卫身上的伤太多,只怕再从宫墙顶上摔下去一次,当场便会身亡,所以第二次只好由云护卫逃去了。”
炎朗沉思着,没有再说话。
他沉默了多久,那两个暗卫便噤声了多久。
直到他挥手示意退下,两个暗卫才松了口气,快速离开屋子。
对于旁人来说,炎朗就像红林烂漫的广玉兰洲,看着遗世独立又高贵。
可对于暗卫们来说,炎朗这个副主子,远远比他们正主子还要可怕。
屋子里重归寂静。
炎朗摘下云琛的面巾,将一支香靠近她鼻息,烟气几乎不波动。
他抽出几根银针,一边刺入云琛身上几处大穴,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世上之事如此巧。在你来广玉兰洲之前,已有人将你托付给我。他说,只要你活着,留一口气就行,要叫你永生永世不许回楠国。我思来想去,既然你要偷风灼草,那皇宫天牢里最安全,可以如他所愿,叫你一辈子待在里面。”
扎完针,炎朗开始拔去她身上各处折断的箭矢,下手干脆利索,毫不留情。
每拔出一根箭矢,就带出她一小块皮肉。
“所以我没告诉你,我父皇生辰日,宫中的侍卫数量比平时多出三倍不止。不曾想,你这个小子挺有种,竟逃了出来。”
云琛身上最后一根箭矢卡在胸口,炎朗使了好几次力气都没拔出来。
他觉得很可笑,伸出两指弹了弹那折断的箭矢,不顾云琛即使在昏迷中都疼得皱起眉头,道:
“你这个人真奇怪,我的暗卫说,当三支箭矢朝你射去的时候,一箭瞄准腹部,一箭瞄准心口,一箭瞄准面颊,你明明可以挡去两处要命的箭矢,却偏偏宁可胸口挨一箭,也要护住脸,你就这么爱惜自己这张脸吗?”
“不能让别人……看到我的脸……我怕……连累你……”
云琛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费力地接上炎朗的话,而后吐出一大口血,又昏了过去。
她先前随炎朗进宫多次,若被侍卫看到脸,会很容易累及炎朗。
只可惜她的这份心意,仍旧撞在炎朗近乎残忍的“冷血”上。
他眼中淡漠,嘴角更是扬起一抹讥笑,“你想多了。我既敢让你入宫盗草,势必有一百个法子撇清关系。”
见云琛彻底昏死过去,炎朗捧着脸,好奇地问:
“玄九剑是他的宝贝,他为什么舍得给你?”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云琛的血已经染透身下的被褥,四肢的皮肤开始发青发灰。
炎朗敛起心思,伸手探向云琛脉搏。
只一瞬间,他便愣住了。
他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年轻男子,手下却分明摸到一个女子的脉搏。
他望着那根仍卡在她胸口的箭矢,他必须要解开她的衣裳,用刀将箭头挖出来。
满脸写着难以置信,他怔怔道:
“原来如此。”
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人明明不信天下人,却敢将云琛托付给他。
他也瞬间就懂了,为什么那么珍贵的玄九剑,那人舍得给云琛。
可紧接着,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这半年来的桩桩件件。
一幕幕画面,全都是云琛。
仿佛有些说不清又道不明的东西,已在霎那间悄悄上涌,袭得他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