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声一响,营地外围已有守夜兵跪地颤抖,说是“怨魂索命”。
火堆噼啪炸开一声,像是应和,又像是警告。
我站在原地没动,但心已经沉到底。
不是怕鬼——老子从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可我知道,当恐惧开始有形状、有声音、有名字的时候,它就不再是迷信,而是一把插进人心的刀。
更可怕的是,这刀是借着我的过往扎下来的。
几个曾随我征战的老部下聚在火堆旁,低语如蛇行草丛:“公子之前杀的人太多……怕是阴债上门了。”
“那一夜火烧七营,三百俘虏活活烧死……他们说临死前发了血誓,要回来讨命。”
“昨夜巡营的兄弟看见神像流泪,血泪!你说邪不邪?”
我缓缓扫过一张张脸,有人回避目光,有人眼神浑浊,还有人……嘴角竟微微扬起。
就是那一刻,我瞥见角落里那个负责清点祭品的小吏,袖口沾着一点朱砂。
不对劲。
今早祭祀刚完,祭坛封印如初,连只蚂蚁都没靠近过。
朱砂是驱邪用的,按规制只能由祭司亲手涂抹,事后必须焚毁。
他一个后勤杂役,怎么会有?
还蹭在袖子上?
我指尖微蜷,掌心渗出一层薄汗。
有人在伪造“残念归来”的证据。
而且手法极其老道——利用我对“知识洞察眼”的依赖,故意制造出连我都无法立刻识破的心理盲区:当所有人都相信鬼魂存在时,哪怕我看穿他们的谎言,也没人会信我说的话。
最狠的招,就是让曾瑶怀疑我。
怀疑我已经不是我。
她刚才那一刀,不只是愤怒,更是恐惧。
她在怕某一天醒来,发现站她面前的,是一具被怨灵占据的躯壳。
而我还笑着对她说“别怕”。
所以,不能等。
当晚,我下令全军集结,命人砍树搭台,高逾三丈,立于营地中央。
我脱去外袍,披发跣足,赤脚踩上木阶时,寒气顺着脚心直冲脑门。
篝火熊熊燃起,映得四野如同白昼。
我手持曾瑶的刀,立于火光中央,刀尖朝天,朗声道:“尔等若真有灵,今日便附我身说话!陆尘在此立誓:若有冤屈,我必偿之;若有遗愿,我必践之!但若只是借鬼事搅乱军心者——”
我顿了顿,目光如钩,扫过人群深处,“——我不诛你九族,也让你生不如死。”
话音落,风骤起。
我暗中掐开掌心早已藏好的纸包,西域迷香混合着龙涎灰簌簌洒入烈焰。
火舌猛地一卷,腾起幽蓝烟雾,随风弥漫。
这是曾瑶为我特制的抗幻药散,她每日逼我服下一粒,说“世上毒物千种,唯有心魔最难防”。
正因如此,我能看透幻象,而他们不能。
十息之后,火光开始扭曲。
我双膝一软,整个人向后仰倒,又被自己强行撑住。
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像是被人扼住脖子硬挤出来的声音。
接着,我的眼睛翻白,瞳孔失焦,身体剧烈抽搐。
人群惊呼四起。
就在我即将倒下的瞬间,我猛地挺直脊背,嗓音突变——低沉、沙哑,带着北方草原特有的腔调:
“……张猛!你私吞军饷三万石,藏于北谷枯井之下,还嫁祸给阵亡将士家属!”
“李三!你每月十五夜出营十里,与胡骑接头,传我布防图!你以为换来的银子能保你全家?你儿子早在上月就被马踏成泥了!”
全场死寂。
火光在我脸上跳跃,照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那是去年战死的副将赵阔,死前被敌军剥皮悬旗,至死未降。
此刻,他的“魂”正借我之口,一字一句,宣判活人的罪。
人群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倒吸冷气。
我虽闭着眼,却用余光捕捉到了:右后方,两名亲兵脸色煞白,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几乎难以察觉地后退半步。
成了。
只要心虚,就会露出破绽。
而人在极度恐惧时,本能永远比理智快一步。
我继续嘶吼,声音愈发凄厉:“还有你们……以为借‘残念传说’就能乱我军心?以为让我身边之人离心离德,便可取而代之?”
我忽然转向某个方向,空洞的眼眶仿佛穿透人群,“你……曾是我酒席上的兄弟,如今却想让我死在自己人手里?”
那一瞬,空气凝固。
连风都停了。
迷香效力渐退,我感到一阵眩晕袭来——再撑十秒,就得失忆十分钟。
这种感觉像被人从身体里抽走灵魂,记忆断片如碎玻璃般滑落。
但我必须在昏迷前,把鱼钩甩出去。
我举起刀,指向夜空,声音戛然而止,转为孩童般的哭泣:“娘……我想回家……可他们把我钉在墙上,笑着说‘这是献给山神的礼’……”
随即又暴起大笑,笑声与之前山林中的骨笛如出一辙!
众人纷纷后退,有人跪地磕头,有人掩面颤抖。
就在意识即将断裂的刹那,我眼角余光看见——
那两人,动了。
他们转身欲逃,脚步仓皇,像被无形的手推着往营外奔去。
我没追。
因为我知道,曾瑶已经在等着他们。
她从不会让我失望。
黑暗吞噬视线的前一秒,我听见自己喃喃低语:“这次……我不是装的。”
然后,世界一片空白。
我倒下的那一刻,意识像沉入漆黑的深潭,四肢百骸被无形之力拖拽着下坠。
耳边最后的声音,是人群惊惶的抽气、火堆噼啪的爆响,还有那两道仓皇逃窜的脚步声——但他们没跑多远。
再睁眼时,天光未亮,篝火已残。
冷风拂面,带着血与灰烬的气息。
我躺在一张毛毡上,曾瑶蹲在我身旁,指尖搭在我腕间,眉心微蹙。
她看见我醒来,眼神一松,随即恢复冷峻。
“抓到了。”她低声说,嗓音如刀锋划过冰面,“两个,都没敢反抗。审得很快。”
我撑起身子,头颅胀痛欲裂——失忆的后遗症来了。
十分钟后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可这十分钟本身,却像被人用凿子从脑子里挖走了一块肉,空荡荡地疼。
“谁派的?”我问,声音沙哑。
曾瑶递来一盏温水,目光却没有移开:“他们不肯提名字,但招了联络方式——每月十五,有人在北谷枯井取信,回传军情。而今晚……本该是你‘被鬼附身’发狂杀人的一夜。”
我冷笑出声。
果然,这不是简单的细作,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心理战。
他们不只想要我的命,更想让我变成一个被恐惧吞噬的暴君,让所有人相信:陆尘已经疯了,他杀俘、焚营、屠亲,迟早会把刀砍向自己人。
所以才会有“残念传说”,所以才会有人伪造神像流泪,所以那个小吏袖口才会沾上朱砂——一切都在引导一个结论:你陆尘,报应到了。
可最狠的,是从内部瓦解我对忠诚的信念。
我缓缓起身,走向营地中央的审讯架。
那两人被绑在木桩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颤抖不止。
但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们不是主谋。
真正的黑手,藏得更深。
“是谁让你们吹骨笛的?”我走近其中一人,轻声问,像是闲聊。
那人猛地摇头:“我们没吹……我们只是负责传递消息!骨笛……骨笛是另一个兄弟吹的……他说那是‘召回亡魂’的号令!”
我心头一震。
骨笛……那山林中诡异的笑声,竟真是由人吹奏?
而且还是一个曾与我同生共死的人?
“把他带上来。”我说。
不多时,一名断臂老兵被押至面前。
他披头散发,右袖空荡荡地晃荡着,左手指节粗大,掌心有一道陈年灼痕——那是替我挡下火箭时留下的印记。
他曾是我最信任的斥候统领。
“是你。”我看着他,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怒意如火山将喷:“是你先变了!你说要建一个不再有饥荒、不再有奴役的新世道,可你现在呢?火烧七营,活埋降卒,连老部下都说杀就杀!你还记得赵阔吗?他临死前喊的是你的名字,不是敌将的!”
我沉默。
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钉进骨头的针。
我不是无辜者,我知道我手上沾了多少血。
可在这乱世,仁慈是刀刃上的锈,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所以你就帮着外敌,用鬼神之名动摇军心?”我问。
“我不信你能清醒到底!”他嘶吼,“等所有人都怕你如鬼,你就真的成鬼了!”
我没有反驳。
良久,我解下腰间那枚青玉佩——那是当年他为救我,从敌将尸体上夺来的信物,象征“生死不叛”。
我当着全军的面,将它扔进余烬未熄的火堆。
火焰猛地一跳,映出众人惊愕的脸。
“从今往后,”我环视四周,声音不高,却穿透寒夜,“谁觉得我走歪了,可以直接砍我,不必装神弄鬼。”
说完,我转身离去。
但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对曾瑶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她会意,不动声色地靠近那断臂老兵,在为其松绑时,悄然将一支染血的竹签,塞入他左靴底内侧——那是只有叛徒才知道的暗记位置,是过去传递密令的标记方式,本应早已废弃。
可我知道,总会有人记得。
风渐起,吹动残火。
我望向北方幽暗的山影,心中默念:
好戏,才刚开始。
而那支竹签,正静静等待下一个主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