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熄了,只剩一地余烬,在夜风里轻轻颤动,像是尚未咽下的最后一口气。
我扶着墙站稳,脑袋还被“知识洞察眼”抽得空荡荡的,记忆像碎瓷片,怎么拼都缺一角。
可就在这恍惚间,脚底忽然传来一阵刺骨的凉。
低头一看,我的影子——正被曾瑶的刀尖挑起了一角。
那不是普通的影子。
它在抽搐,像活物被割开皮肉般扭曲、痉挛,边缘不断剥落成灰黑色的絮状物,飘散在风中。
而她的刀,静静悬着,没有收,也没有落,仿佛在等什么。
“它走了。”她没看我,声音轻得几乎融进夜色,“可你的影子……还在说谎。”
我心头猛地一沉。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慢慢锯进骨头缝里。
我不动,也不敢动。
不是怕死,是怕她下一秒说出的话,会把我们之间最后那层薄如蝉翼的信任也斩断。
这把刀,原本只是她为护我而铸的一件兵器。
那时我还躺在泥地里咳血,被人踩着头叫“废物公子”,是她背着铁匠铺偷来的玄铁,一夜未眠,将恨意与誓愿熔进刃中。
可谁也没想到,从第一个冒充我身份的人头落地开始,这刀便有了异象——它不杀真身,专斩虚影。
后来我才明白,凡是戴着面具站在我身边的人,哪怕演技通天,只要心存欺诈,刀出鞘那一刻,他们的影子就会先于人倒下,裂成两半。
而现在……它竟对我的影子动了手。
我缓缓抬头,望向曾瑶的背影。
月光落在她肩上,冷得像霜。
她握刀的手很稳,可指节泛白,泄露了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情绪。
“所以……”我苦笑一声,嗓音沙哑,“连我也瞒不过了?”
没人回答。只有风穿过林隙,吹得火堆残灰簌簌翻飞。
我忽然笑了,一脚踩住自己那仍在挣扎的影子,硬生生将它按回地面。
影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哀鸣,像被踩住喉咙的野兽。
“瑶儿。”我望着她的背影,声音放得很轻,却一字一句砸在地上,“既然刀要清算,那就清到底。你砍的不是我,是你心里那个‘该信的人’。”
话音未落,我猛然催动“知识洞察眼”。
这一次,我不是看她,也不是看敌。
我把视线投向刀身——那光滑如镜的寒刃之上,映出我的脸。
刹那间,世界崩塌。
无数画面如潮水倒灌:我笑着拍某个盟友的肩膀,转头却下令烧了他的粮道;我在黑粉最得意时送上美人与酒,三天后亲手把他吊在城门示众;还有一次暴雨夜,她为我挡箭重伤昏迷,我守在床前落泪,可脑海里盘算的,却是如何利用她的伤势诱敌深入……
每一幕,都被刀光放大十倍。
更可怕的是,那些我以为藏得很深的东西,全在影子里浮现——我对权力的饥渴,对软弱的厌恶,甚至……对她偶尔流露的依赖感到烦躁,只因那会让我想起自己也曾需要别人。
这些,都不是恶。
但它们,全都不是“陆尘”该有的样子。
那个被万人敬仰、谈笑退敌的陆尘,是个假面。
是我用谎言、算计和克制一点点堆出来的神像。
而真正的我,早就躲在幕后,冷眼看着这一切上演。
刀身嗡鸣起来,像是承受不住这些污浊的记忆,想要挣脱主人的手。
曾瑶依旧不动,可我看见她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知道吗?”我盯着刀中的自己,轻声说,“有时候我自己都快信了——我真的就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公子陆尘。可每当夜深人静,影子拉长的时候,它总会提醒我:你骗得了天下,骗不了地上的这一滩黑。”
风停了。
连灰烬都不再飘。
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却像冰锥扎进耳膜:
“你骗过我。”
我没有否认。
只是点点头,看着她映在刀上的侧脸,认真地说:
“嗯。”
然后顿了顿,补了一句——
“但每次骗你,都是为了活着回来见你。”她冷笑的时候,我听见刀锋吞吐的呜咽。
那不是风过林梢的轻响,也不是火烬崩裂的余音——是刀在哭。
曾瑶的刀,从不为杀意而鸣,只会在“看见”时低泣。
它哭的是人心深处那些不愿被照亮的角落,而现在,它正对着我的影子哀鸣不止。
“你骗过我。”她说。
月光落在她瞳孔里,冷得像一口封冻多年的井。
我没有回避,只是点头:“嗯。”
话出口的瞬间,胸口忽然一紧。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痛。
像是绷了太久的弦终于松开,断口处溅出的不是血,是积压多年的沉默与伪装。
我看着她映在刀面上的眼睛,忽然觉得这双一直追随我的眸子,比任何情报网都更难欺瞒。
“但每次骗你,都是为了活着回来见你。”我说。
这句话不是辩解,是供词。
是我对自己那个躲在神像背后的阴暗面的一次公开审判。
可她不信,也不该信。
谁会相信一个满手算计的人,嘴里还能吐出真心?
她冷笑:“那要是哪天你回不来了呢?我还听谁解释?”
刀光起。
快得连“知识洞察眼”都来不及反应。
寒刃直刺心口,在触及衣襟前一寸骤然凝滞,锋芒已破皮,一丝温热顺着胸膛滑下。
我甚至能感觉到刀尖在我心跳间轻轻震颤,仿佛在衡量——这一刀,究竟是要剜出谎言,还是剜去信任?
她的目光钉进我瞳孔深处,声音压得极低:“我要的不是理由。”
风停了,连灰烬都僵在半空。
“是以后不准再一个人扛。”
那一刻,我忽然笑出来,笑得肩膀发抖,笑得眼角沁出湿意。
不是装疯卖傻,而是真的被戳中了软肋。
原来她恨的从来不是欺骗,而是我一次次把她推开,独自走进黑暗的习惯。
她不怕我脏,怕的是我连脏了都不敢让她看见。
“行。”我抹了把冷汗,嗓音有些哑,“以后凡是要坑兄弟、耍手段、玩阴的,我都喊你站旁边看着,顺便帮我数功德扣。”
她没回应,只是缓缓收刀入鞘。
那一声“咔”的轻响,像是某种契约落定。
夜风忽起,吹得残火一跳——竟猛地复燃起来,橙红火焰腾空而起,照亮了地面。
我低头。
两道影子并肩而立,不再分裂,不再挣扎,也不再试图掩盖彼此的存在。
它们安静地交叠着,仿佛从未有过隔阂。
可就在这时——
远处山林传来一声狼嚎。
尾音拖得极长,拐了三道弯,最后竟像是人在笑。
笑声凄厉而不自然,带着骨腔共振的独特震颤。
我眯起眼,指尖无意识掐进掌心。
这不是野兽的叫声。
是有人在用骨笛模仿残念哭声。
那东西不该存在的。
执念焚毁后,所有残魂都应化为虚无……可这声音却分明携着熟悉的怨毒,像是从地狱缝隙里爬出来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