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再次定格。
二埋汰和三狗子搓揉的手僵住了,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那块失而复得的石头。
又看看李铮,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光阳低下头,看着那块静静躺在徒弟掌心、还带着冰水的石头。
再看向李铮那双被冻得几乎失去光彩、却依旧努力睁着看向自己的眼睛。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鼻腔,瞬间模糊了视线。
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那股气儿却堵在喉咙里,又酸又胀。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把怀里冰凉的小身体裹进自己那件湿冷的羊皮袄里。
然后,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无比珍重地,从李铮那冻僵的小手里,接过了那块沉甸甸的、带着孩子体温和生命温度的鱼惊石。
石头入手,冰冷刺骨。
却又仿佛带着千钧分量,烫得他心头剧震。
“傻小子……你他妈……不要命了……你比这石头他妈重要多了!”
陈光阳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后怕的颤抖,他把石头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嵌进肉里。
“走!回家!快走!!!”
陈光阳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之前的狂喜,只剩下前所未有的焦急。
二埋汰和三狗子如梦初醒。
“对对对!回家!生火!烫炕头!”
二埋汰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套着自己那件单衣,牙齿冻得咯咯响也顾不上了。
“快快快!划船!上岸!套车!”三狗子也赶紧抓起船桨,拼命地往岸边划。
陈光阳紧紧抱着裹在几层湿冷衣物里、依旧在剧烈颤抖的李铮,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为他阻挡寒风。
他一只手死死攥着那块冰冷的鱼惊石,另一只手不断搓着李铮的后背和胳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撑住!小铮!给师父撑住!咱这就回家!马上到家了!到家了就不冷了……”
小船在三人拼命的划动下,终于再次靠上冰碴参差的岸边。
陈光阳抱着李铮率先跳下船,脚踏在冻土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三狗子眼疾手快地扶住。
二埋汰则像疯了一样冲向板车,解开黑风马的缰绳,把沉重的船和乱七八糟的渔具都扔在了岸边……
这时什么他妈都顾不上了!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几乎失去意识的李铮抬上铺着些干草的板车。
二埋汰脱下自己最后一件还算干的破褂子,也盖在了李铮身上。
陈光阳直接跳上车,把李铮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当肉盾给他挡风。
“驾!驾!驾!!!”二埋汰跳上车辕,鞭子甩得像放炮,疯狂地抽打着黑风马。
“驾!快跑啊黑风!快!!!”
黑风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焦灼,喷着浓郁的白气,四蹄翻飞。
拉着沉重的板车,碾着厚厚的积雪,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靠山屯的方向,亡命狂奔!
板车在雪地里颠簸得像惊涛骇浪中的小船,卷起一路雪沫。
陈光阳死死抱着怀里冰冷的徒弟,感觉怀里的人抖得越来越厉害,呼吸微弱而急促。
他低头,看到李铮紧闭的双眼下,长长的睫毛上结满了细碎的冰晶,嘴唇乌紫得吓人。
“小铮?李铮!跟师父说话!别睡!听见没!”陈光阳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惧,不断拍打着李铮的脸颊。
“师……师父……我没事儿……”李铮似乎被拍醒了些,眼皮艰难地动了动,露出一条缝隙,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剧烈的颤抖。
“在!石头在!好着呢!”
陈光阳赶紧把一直死死攥在手里、甚至捂得有点温乎了的鱼惊石塞到李铮眼前让他看。
“你看!好好的!两万块!咱马上到家了!炕头烧得滚烫!让你师娘熬姜汤!喝下去就不冷了!听见没!别睡!千万别睡!”
李铮似乎看到了那块模糊的琥珀色,又似乎只是听到了“家”和“炕头”。
眼皮无力地耷拉下去,身体在陈光阳的怀里,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寒风呼啸着灌进耳朵,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
板车在寂静的雪夜里疾驰,车轮碾压积雪的声音单调而急促。
陈光阳搂着怀里冰冷颤抖的徒弟,紧紧攥着那块同样冰冷的鱼惊石。
望着前方茫茫雪原尽头、靠山屯那隐约的轮廓,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
快!再快一点!
板车在雪地里疯了似的向前冲。
黑风马四蹄翻飞,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凝成冰霜挂在鬃毛上,鞭梢炸响的声音就没停过。
二埋汰把鞭子抡圆了抽,嗓子都劈了叉:
“驾!驾!黑风!跑啊!再快点!”
车轮碾过冻硬的雪壳,颠得车上的人东倒西歪。
陈光阳把李铮整个裹在自己那件湿透发硬的羊皮袄里,双臂死死搂着。
用自己的胸口去焐徒弟冰凉梆硬的后背,嘴里不停念叨,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就到家了!看见屯子里的灯没?快了!”
怀里的人抖得像狂风里的枯叶,牙齿磕碰的声音听着都瘆人。
小脸煞白,嘴唇乌紫,睫毛上结满了白霜,气息微弱又急促。
三狗子在后头死死扶着车帮,眼珠子紧盯着李铮,嘴里跟着陈光阳一起喊:
“小铮!说话!别睡!咱马上进屋了!”
靠山屯那黑黢黢的轮廓终于近了。
屯子里死寂一片,只有几户人家的烟囱还冒着若有若无的白烟,都被寒风瞬间撕碎。
板车直接撞开陈光阳家的院门,“哐当”一声冲到屋前。
“知霜!大奶奶!开门!”陈光阳抱着人跳下车,嘶哑的吼声划破寂静的雪夜。
屋里的灯“啪”地亮了。
门板“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沈知霜挺着大肚子,只匆匆披了件棉袄,头发还有些散乱,脸上是惊魂未定的睡意。
当看到陈光阳怀里那个裹得严实、却露着毫无血色小脸的李铮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咋了?!”
“掉冰窟窿了!快!上炕!”
陈光阳抱着李铮就往里屋冲。
炕上还热乎着,陈光阳三两下就把那些湿得能立起来的破棉袄皮袄全扯开扔地上。
李铮身上就剩件湿透的单褂和单裤,冻得发青发僵的身子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看得人心惊肉跳。
沈知霜惊呼一声,赶紧转身去抱被子。
“别捂!冻狠了不能硬捂!”
东屋传来大奶奶严厉而急促的声音。
老太太动作比声音还快,她已经披衣下炕,趿拉着鞋,手里端着一个破瓦盆,不顾自己一把年纪,几步就冲了过来。
昏黄的煤油灯下,老太太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凝重。
“知霜!赶紧去灶房!烧一大锅热水!熬姜汤!放多多老姜!红糖也多搁!”
大奶奶把瓦盆往炕沿一放,里头是刚从屋外撮进来的、没沾土的干净雪,还冒着森森的寒气。
“哎!”沈知霜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奔向灶房,动作麻利得完全不像个身怀六甲的孕妇。
大奶奶二话不说,抓起一大把冰冷的雪,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就开始在李铮冰凉的小腿、脚丫子上用力搓揉!
那力道又快又狠,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劲儿。
“光阳!搓他胳膊和手!别停!得把冻僵的血搓活了!”
大奶奶头也不抬地命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光阳立刻照做,粗糙宽厚的大手死死攥住李铮冰凉僵硬的小臂,同样用雪玩命地搓,从肩膀到指尖。
一下又一下,皮肤在冰冷的雪和剧烈的摩擦下迅速泛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感觉不到自己手臂的酸麻,只盯着徒弟紧闭的双眼和微微翕动的嘴唇。
“咳咳……”
剧烈的搓揉似乎刺激了李铮,他猛地呛咳起来,又吐出一小口带着冰碴的水沫子,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
“精神了精神了!”三狗子趴在炕沿边,又惊又喜地喊。
二埋汰也凑过来,刚想说话,被大奶奶一眼瞪了回去:“杵着干啥!滚灶坑添柴去!火要旺!水要滚!”
二埋汰“哎”了一声,麻溜地跑向灶间。
炕烧得滚烫,屋子里很快弥漫开浓烈刺鼻的姜味,混合着红糖的甜香。
沈知霜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颜色深褐的姜汤进来:“姜汤来了!快!”
陈光阳小心地把徒弟半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李铮还有些模糊,身体本能地抗拒着热度带来的刺痛感,微微挣扎。
沈知霜用勺子舀起滚烫的姜汤,小心地吹了又吹,凑到李铮嘴边,柔声道:“小铮,张嘴,喝点姜汤,喝了就不冷了,啊?”
或许是那熟悉温柔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或许是浓郁辛辣的姜味钻进了鼻腔,李铮终于顺从地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吞咽下去。
滚烫辛辣的液体滑过冰冷的喉咙,流入胃里,像点燃了一小簇火苗。
一碗热姜汤下去,又裹上了厚厚的新棉被,靠着滚热的炕头,李铮脸上终于慢慢褪去那层吓人的死灰色。
嘴唇的乌紫也淡了些,虽然还在发抖,但频率明显缓了下来。
他眼皮掀开一条缝,眼神还有些涣散,茫然地扫视着围在炕边、一张张满是焦急和关切的脸。
“师…师父…师娘…大奶奶……”
他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浓重的虚弱和气音,“我…我没事儿了……”
“还没事儿!”
陈光阳看着他惨白的脸,那股憋了一路的火气和后怕猛地蹿了上来,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
“小命差点没了知不知道?!你个瘪犊子玩意儿!那水是你能跳的吗?!啊?!他妈的你吓死我了!”
李铮被吼得缩了缩脖子,但那双清亮的眼睛却倔强地看着陈光阳。
小声辩解道:“我……我水性好……从小就……就在江边玩儿,摸那石头……不难……”
“水性好?水性好顶个屁用!”
陈光阳看着他不知轻重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水底下多深?多冷?碰着暗流咋整?腿抽筋咋整?为块破石头命都不要了?!你让老子……”
他猛地顿住,看着徒弟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抿紧的嘴唇,后面那句“你让老子怎么跟你妹妹交代”硬生生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
“李铮”这个名字和他“水性好”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陈光阳混乱的记忆深处。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闪过一幅遥远而模糊的画面。
一股寒意瞬间从陈光阳的后脊梁蹿起,比刚才冰窟窿里的水还要冷!
原来……上辈子那个在98年大洪水里救人牺牲的小伙子,也叫李铮,只有一个妹妹!
就是这个被他从山里带回来、倔强又懂事的半大孩子!
巨大的冲击让陈光阳一时失语,他看着眼前这个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小徒弟。
仿佛看到了另一条被滔天洪水吞噬的冰冷轨迹。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大手重重按在李铮没受伤那边的肩膀上:
“小子,你听着。水性好,是你爹妈给的活命本事,不是让你逞能的底气!甭管啥时候,命是第一位的!
留得命在,啥石头、啥钱,才能有指望!下回再遇见这事儿,给老子记住了,先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别他妈脑袋一热就往水里扎!冲动……害人害己!记住了没?!”
李铮第一次看到师父用这么认真、甚至带着点后怕的眼神盯着自己说话。
那眼神里的分量沉甸甸的。
他有些发懵,但也感受到了话里那份沉甸甸的关切。
他垂下眼睫,看着被子里自己恢复了些知觉、依旧冰凉的手指,乖乖点头:“嗯……记住了,师父。”
“记住就好!”
陈光阳看他模样,语气缓了缓,但依旧板着脸。他转头对沈知霜道:“媳妇,你再辛苦辛苦,看看锅里还有姜汤没,给他再整点热的。”
“哎!”沈知霜应着,又去灶房忙活。
大奶奶一直坐在炕沿边守着。
看李铮缓过劲儿了,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和手脚,这才松了口气,对着陈光阳骂骂咧咧:“你个瘪犊子,收个徒弟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这小崽子也是个虎的!行了,人缓过来了,我回去眯会儿,天都快亮了,你们几个盯着点!”
老太太下了炕,颤巍巍地回了东屋。
三狗子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灶坑口,默默地往里添着劈柴,让灶膛里的火始终保持旺盛。
二埋汰则缩着脖子,蹲在炕尾的地上,靠墙根守着,时不时打个哈欠,但强撑着没闭眼。
陈光阳没上炕,就拉过炕边一张条凳坐下,屁股刚挨着硬木头,就觉得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他把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块婴儿拳头大、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琥珀光泽的青鱼惊石掏出来,放在炕沿上。
石头冰凉依旧,带着库水的寒气,棱角已经被他掌心的热度捂得有点圆润了。
他长长吐出口气,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但神经还绷着。
他看了看炕上裹在厚被子里、呼吸渐渐平稳绵长的李铮,又看看蹲在墙角的二埋汰和灶坑边的三狗子。
“行了,都没事儿了,你俩也找个地方眯瞪会儿。”陈光阳声音低沉沙哑。
“没事儿,光阳哥,我守着,我不困。”二埋汰揉揉发红的眼睛,嘟囔着。
三狗子往灶坑里塞了块大柴,“嗯”了一声,也没动地方。
陈光阳不再劝。
屋子里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开水在锅里翻滚的咕嘟声,还有李铮逐渐均匀的呼吸声。
暖烘烘的空气里,姜的辛辣和柴火的烟味混合着。
陈光阳靠在墙上,眼皮沉重,但不敢闭实。
他目光扫过炕沿上那块冰冷的鱼惊石,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妈的,这一宿,可算是囫囵个回来了。
这要是李铮这小子出点啥事儿……
他妈的陈光阳一点都不敢想。
但好在,结果都是好的。
回头这卖石头的钱,多给这小子分一点。
很快。
一宿时间直接过去,外面又下起来了大雪。
二埋汰和三狗子已经赶着马车,去给那几条大青鱼和那些渔具全都拉回来了。
要不说。
还得是这年轻人,第二天早上起来李铮已经活蹦乱跳了,还帮着沈知霜往外倒泔水呢。
陈光阳这才彻底的松了一口气。
吃完了早饭,这才带着二埋汰他们三个,前往了县里面,准备给青鱼石换成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