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被抽走的棉絮,一点点从战场上褪尽。
露水滴在断戟的尖刃上,砸进满地凝固的血污里,晕开细小的暗红圈……这大雾裹住的惨状彻底暴露,未燃尽的粮仓还在冒黑烟,焦黑的粮袋碎片挂在折断的营柱上,几只乌鸦落在半埋在土中的残肢上,被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惊得扑棱着翅膀飞起。
陈默就在这阵马蹄声里奔逃。
在他的身边,这一群他的亲兵,他此时勒住马时缰绳几乎要被掌心的冷汗浸断。
身旁的亲兵不足百人,个个面带血痕,有人还背着伤兵,走两步就踉跄一下,像是随时会栽下马背。
“快!派人去看看孔济在那里!”陈默哑着嗓子喊,声音因急促的呼吸而发颤:“见到了他,就说……就说往江陵撤!”
“只有进了江陵城,咱们才能喘口气!”
亲兵领命拨马时,陈默回头望了眼身后的战场……那里已隐约能看到末山,这两个字的大旗在晨光里晃动,心猛地一沉。
这一战败得太彻底,将近二十万大军基本上是全军覆没,剩下的要么散在雾里没了踪影,要么跟着他和孔济溃逃……要么就是自己一溜烟的跑了。
这一战,败的也太快了,也太彻底了。
万幸的是,末山蟒没立刻追来,否则他们这点残兵连江陵城的影子都见不到。
他攥紧了腰间的兵符和令旗……只要有这个在,那么到了江陵城,那么他就可以招揽残兵败将,重新组织兵力,只要能到城下,命不光可以保住,还能组织起来新的军事力量,在与那末山蟒一战。
另一边的战场上,末山蟒正用横刀的刀背拨开一具倒伏的敌兵尸体。
刀刃上的血渍已半干,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显然还没从昨夜的激战中完全平复。
风里飘着焦糊的粮草味,混着血气往鼻腔里钻,不远处的粮仓火还没熄,偶尔有爆裂声传来,是未烧透的木梁塌了。
“武道昌!”末山蟒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刚打完仗的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锐劲:“建康那边的粮草,到底什么时候到?”
“这么长时间了,第一批粮草,也该到了吧!”
副将武道昌连忙上前,袍角扫过地上的箭簇,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抬头时,正好对上末山蟒的目光……那目光里满是对追击的急切,昨夜奇袭大胜,孔济、陈默溃不成军,此刻正是杀往江陵、一鼓作气破城的好时机。
“将军!”武道昌的声音低了些:“还是没消息……已经十天了,按路程算,就算遇上雨天耽搁,三天前也该有斥候传回信了。”
末山蟒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他往前走了两步,脚边的残箭被他踢得老远,火星子从草堆里溅起来,落在他靴面上也没察觉。
“十天?”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满是不解:“就算走最慢的水路,从建康到这里也不过七天,再怎么耽搁,总该有个准信吧?”
他原本的计划清清楚楚,乘胜追击,带着二十万兵马直扑江陵……这二十万虽多是乌合之众,但对付刚遭大败、还在收拢残部的孔济等人,足够打个措手不及。
只要破了江陵,就能北上解襄阳之围,大周帝国的局面就能稳住,到时候便能专心对付段豪。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有粮草支撑大军行军。
毕竟自己身后,那是二十万张嘴巴,人家不吃饱饭,怎么给你卖命?
怎么给你打仗呀?
“你再派三队斥候,往建康方向探!”
“就算扒也要扒出点消息来!”末山蟒的声音沉了下去,指节敲了敲横刀的刀鞘:“就算第一批粮没到,至少得知道卡在了哪!”
武道昌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他心里清楚,哪是什么“卡在了哪”……建康朝廷根本就没把粮草发出来。
小皇帝登基后,朝政基本上被江南士族们把持着,末山蟒在南边手握重兵,又基本上稳定了中神道,而且又都督六州诸军事,最主要的是,他对于江南士族,也没有投名状,也没有献出来自己的友好。
反而他拿下的地盘,那都是大力推行他自己的那一套,完全是触碰了朝廷的利益。
可以说,此时的末山蟒早成了朝廷的“眼中钉”,怕是故意拖着粮草,想挫挫他的锐气。
逼着末山蟒,给朝廷低头,同时对于他的那些政策什么的,废除什么的,保住他们江南派系的利益。
末山蟒其实也隐约猜到了,只是不愿承认。
他没在六州征粮,不是不想,是不敢。
中神道起事时,这些地方的百姓,日子过的就本来不富足,所以才跟着他们起事的。
如今刚基本上平定,他减免赋税、分发种子,均田地,才让流民陆续返乡,也让那些中神道的人,回归生活,如今好不容易稳住了人心。
若是现在强征粮草,百姓没了活路,保不齐又有人举着“中神道复起”的旗子闹事……那可比缺粮更可怕,他的后路会彻底断了。
不过他在扬州征集粮草了,毕竟扬州富足,那里的豪族,世家多……
但那些世家精得很,嘴上应着“愿助将军”,实则盯着朝廷对他的态度呢,想看看朝廷能不能把这个末山蟒的锐气给杀下来。
毕竟末山蟒在扬州搞的,在这些世家大族看来,那也是乌烟瘴气的事情……
所以末山蟒也理解这些人的情绪,所以他知道对方不会很快给粮。
所以他把希望全放在了建康朝廷的粮草上,毕竟那是“皇粮”,按律得优先供给前线,可现在看来,这“皇粮”比世家的粮还不靠谱。
风又吹来了,带着粮仓的焦味和远处残兵的咳嗽声。
末山蟒望着江陵的方向,阳光已经升得很高,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满地残甲上。
他手里的横刀还在,二十万兵马也还在,可没了粮草,再周密的计划也只是空谈……他就像个握着锋利刀刃的人,却发现刀把上没了力气,连挥出去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