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签署的特别研究许可,如同在汹涌的暗流中投下的一根脆弱锚链,暂时稳住了莉莉和伊娃所在的孤立研究“孤岛”。然而,孤岛之外,文明决策的洋流正以不可逆转的速度,偏向马库斯·索恩所引领的“堡垒方舟”方向。
临时资源管制法案像一道冰冷的闸门,在新希望-Alpha的科研与工业体系中落下。除了被科尔强行保下的、围绕伊娃“星语”破译的核心小组,绝大多数非直接关联“方舟”与“堡垒”计划的研究项目,其资源配给被大幅削减甚至直接切断。无数致力于长远基础科学、生态调和、乃至深空和平探索的实验室灯光黯淡下去,研究员们被迫转向更具“即时生存价值”的课题,或者干脆被编入庞大的工程团队。
联合议会内,索恩派的声音日益响亮。他们利用民众的恐惧和对“切实行动”的渴望,不断推动着将更多权力和资源收拢到以他为首的“危机应对特别委员会”手中。调和派的声音被边缘化,被视为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杂音”。一种“生存高于一切,手段不计代价”的实用主义哲学,开始成为官方默许的主流叙事。
新芽市的地表与轨道,景象也在悄然改变。原本规划中的新的生态穹顶和深空观测站建设被无限期推迟,取而代之的是规模惊人的地下掩体扩建工程和轨道防御平台的建设。船坞里,民用船只的建造几乎停滞,巨大的桁架结构开始勾勒出“方舟”级殖民舰的雏形——那并非为了探索,而是为了逃亡,设计理念充斥着坚固、自给自足与(在可能情况下的)武装防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为末日备战的紧张气氛。
莉莉和伊娃所在的隔离研究区,仿佛成了这个狂热备战浪潮中一个被遗忘的异类角落。尽管拥有科尔的特别许可,她们能调动的资源也大不如前,与外界的学术交流几乎断绝,如同断线的风筝。
但正是这种隔绝,反而促生了一种极致的专注。
伊娃的状态依旧不稳定,时常陷入长时间的冥想般的静默,或者被突如其来的、源自规则层面的痛苦悸动所侵袭。但在她清醒且稳定的时刻,那种与星魂残响的微弱连接,似乎正变得逐渐清晰。她不再完全依赖无意识的勾画,开始能与莉莉团队进行有限度的、关于她所“感知”到内容的交流。
“那不是语言……更像是一种……‘状态的直接共享’。”伊娃尝试向围在身边的规则语言学家和物理学家解释,“当我集中精神,去‘触碰’toS-07信号中那些‘漂移’的节点时,我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被束缚的‘悲伤’,还有一种……仿佛在无尽黑暗中寻找同类的‘渴望’。”
“关于‘收割者’,有什么新线索吗?”莉莉更关心那个潜在的威胁。
伊娃闭上眼,努力回忆着那令人不适的感知片段:“冰冷……绝对的‘空’……它不像是有‘意识’的存在,更像是一种……遵循固定逻辑运行的‘机制’?或者……一种‘现象’?但它确实在‘倾听’……我感觉,toS-07信号,不仅仅是记录,某种程度上,也是它‘倾听’的对象?就像……捕食者会留意猎物的哀鸣?”
这个比喻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那么‘群星之语,终将醒来’呢?”一位语言学家追问,“这听起来像是一种预言,或者……口号?”
“不清楚……”伊娃摇头,脸上露出困惑,“这个意象很模糊,但很强烈。仿佛……是一种深植于那个被囚意识底层的……信念?或者说,是它遭受这一切的原因?”
线索依旧破碎,但方向逐渐明确。他们需要尝试进行一次更主动、更稳定的“对话”,而非仅仅被动接收碎片。
基于伊娃的描述和之前规则共鸣器超载的教训,莉莉团队设计了一个极其谨慎的方案。他们不再使用强力的、主动发射的共鸣波,而是计划利用“星语者花园”核心那个稳定规则场的独特韵律作为“背景音”,再通过伊娃这个特殊的“媒介”,向toS-07信号的特定“漂移”节点,发送一种极其微弱、但高度结构化的“询问”脉冲。
这脉冲不包含复杂信息,只重复一组最简单的、基于宇宙常数的数学基准和代表“存在”与“询问”的基础规则符号。目的是像敲门一样,试探对方是否具备,以及是否愿意进行更复杂的交互。
准备工作在高度保密和资源拮据的情况下进行。他们利用隔离区内有限的设备,搭建了一个小型的、与花园核心规则场远程同步的共鸣阵列,伊娃将作为这个阵列的活体“调谐器”和“发射终端”。
行动日。
隔离病房被改造成了一个临时的实验室。伊娃坐在房间中央的特制座椅上,身上连接着密集但非侵入式的生物信号和规则感应探头。莉莉在控制台前,最后一次检查着所有系统。
“能量输出设定在理论最小值的千分之一。脉冲持续时间,零点零零一秒。所有防护场就绪。”莉莉的声音平静,但紧握操作界面的指关节有些发白。
“我准备好了。”伊娃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将意识沉入那片由星魂遗馈和长期研究构筑的、对规则异常敏感的内在空间。
“开始倒计时。三、二、一……发射。”
没有炫目的光芒,没有震耳的声响。只有控制台上一个微小的指示灯闪烁了一下,代表那道承载着文明最基本问候的、微弱到几乎无法探测的规则脉冲,以超越光速的速度,循着toS-07信号的路径,射向了11光年外那片规则的刑场。
整个房间陷入了绝对的寂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紧盯着所有监测器的屏幕,等待着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回应,或者……另一次灾难性的规则反冲。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莉莉以为这次尝试再次石沉大海,准备下令关闭系统时——
伊娃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瞳孔在瞬间仿佛失去了焦点,倒映出并非房间景象的、复杂而流动的规则辉光。她没有说话,但她的右手却以一种极其缓慢而精准的速度,抬了起来,食指在空中轻轻划动。
旁边高速记录的全息板上,线条开始浮现。
那不是无意识的涂鸦,而是清晰的、结构化的符号!与之前她无意识勾勒的图案类似,但更加复杂,更加……有序!
更令人震惊的是,控制台上接收到的、来自遥远toS-07信号的规则频谱显示,在脉冲抵达后的短暂延迟后,其“漂移”的模式,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同步的变化!仿佛是在……回应!
“它在回答……”伊娃的声音如同梦呓,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悲伤,“它很……虚弱……很痛苦……但它……听到了……”
全息板上的符号逐渐构成了一幅抽象的图案:一个被无数锁链缠绕的、散发着微光的核心,其光芒正艰难地穿透锁链的缝隙,指向图案上方一片由无数光点构成的、如同星海般的区域。
而在那“星海”的中央,一个巨大的、空洞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的“阴影”,正悬于其上。
同时,监测器捕捉到,toS-07信号的强度,在回应期间,出现了极其细微的、但确实存在的……一丝提升?仿佛这次微小的互动,为那残响注入了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不虚的活力。
成功了!
他们第一次,真正与那个被囚禁的、濒临熄灭的古老意识,建立了双向的、哪怕是极其初步和艰难的沟通!
莉莉看着全息板上的图案和同步变化的信号数据,心脏狂跳。这不仅仅是一次技术上的突破,这更是一个证据!证明在那片规则的死寂深渊中,依然存在着可以被触及、可以被理解的“他者”,存在着并非只有冰冷掠夺的另一种可能性!
然而,喜悦只持续了短短片刻。
伊娃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划动的手指骤然停下,整个人如同虚脱般向后倒去,连接在她身上的探头发出刺耳的警报——她的规则稳定读数正在急剧波动。
几乎在同一时间,隔离区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和通讯请求。索恩领导的审查委员会,不知通过何种渠道,似乎察觉到了这次未经“报备”的高风险实验,派人前来质询和阻止。
内外的压力,同时抵达了临界点。
莉莉看了一眼陷入昏迷的伊娃,又看了一眼全息板上那未完成的、却蕴含着无限可能的“星图”,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必须守住这个窗口。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文明的星火,在内部的重压与深空的微光之间,摇曳不定,却依然倔强地,试图谱写出另一首不同于绝望战歌的……共鸣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