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影号”带着一身规则的“伤疤”和足以颠覆认知的真相,踉跄地返回了新希望-Alpha星系的警戒外围。早已待命的工程船和医疗艇迅速将其接入“守望者II”空间站的最隔离船坞。莉莉和伊娃,以及所有参与此次任务的船员,立即进入了严格的医学隔离与心理评估程序——不仅是为了检查他们是否受到规则层面的污染,更是为了确保他们带回的信息在被妥善处理前,不会引发不可控的恐慌。
星火指挥中枢,顶层加密简报室。
科尔、以及少数几位核心决策者,通过绝对安全的量子通讯,聆听了莉莉和伊娃的完整汇报。虚拟投影中,两位科学家的脸色依旧苍白,尤其是伊娃,眼神深处残留着接触那宏大悲剧后的创伤性空洞。
当伊娃用尽可能平静,却依然带着微颤的语调,描述了她通过规则共鸣器感知到的碎片——那燃烧的金色意识海洋、冰冷的攫取、撕裂与压缩的痛苦、toS-07作为永恒记录的本质,以及那风中残烛般的星魂坚守——简报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一向最为冷静、崇尚理性数据的莉莉,在补充技术细节时,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边界并非防御机制,更像是一种……‘加工’或‘过滤’装置的界面。它抹除一切不必要的规则复杂性,只留下最‘纯净’的、被榨取出的意识本源,用于……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目的。那个‘空腔’,不是一个天体,它是一个……仍在运作的、宇宙尺度的‘意识屠宰场’。”
意识屠宰场。
这个词让所有听到的人,从灵魂深处感到一阵恶寒。这比一个强大的敌对文明更加可怕,这是一种超越了常规战争逻辑的、对存在本身的亵渎与掠夺。
“所以,”科尔的声音低沉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toS-07信号的‘漂移’,可能是那个被囚禁意识残响的……挣扎?或者,是那个‘屠宰场’运行参数细微调整的体现?”
“更可能是前者。”伊娃虚弱但肯定地回答,“我感受到的那丝‘坚守’,它在抵抗,尽管无比微弱。它在利用一切可能,包括我们的探测,试图向外传递信息,证明它‘还在’。toS-07的重复,是它被强制执行的‘记录’职责,而‘漂移’,或许是它唯一能偷偷施加影响的、微不足道的‘自我表达’。”
真相沉重得让人窒息。他们面对的,不是可以谈判或对抗的“邻居”,而是一个无法理解其动机和规模的、进行着永恒暴行的恐怖机制。一个以吞噬伟大意识为食的……“存在”。
“这个消息,必须严格封锁。”一位军事顾问声音干涩地说,“一旦公开,引发的恐慌将是毁灭性的。我们整个文明的士气可能会崩溃。”
“但能封锁多久?”另一位负责社会心理的官员忧心忡忡,“‘潜影号’的异常返回,任务结果的讳莫如深,本身就足以滋生最坏的猜测。而且,如果我们未来的政策因此发生剧变,民众会察觉。”
科尔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的目光扫过虚拟投影中莉莉和伊娃疲惫而沉重的面孔,扫过简报室内同僚们脸上无法掩饰的震惊与忧虑。
最终,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重:
“真相,不能被掩盖,但需要引导。我们需要时间制定应对策略,也需要让民众有所准备,但不能是以摧毁他们希望的方式。”
“有限度公开。对外宣布,‘潜影号’在探测toS-07信号源过程中,遭遇了极其危险且未知的规则现象,确认该方向存在超越理解的巨大风险,具体性质仍在分析。强调风险,但暂不披露……‘屠宰场’的本质。”
“内部,启动‘方舟预案’(project Ark)的初步讨论。”
“方舟预案”——一个只在最高层流传的、最终极的应急计划,其核心是在文明面临无法抵抗的灭绝威胁时,如何尽可能多地保存文明的火种,向宇宙深处分散逃亡。提到这个预案,本身就说明了科尔对局势的评估有多么严峻。
会议在沉重的气氛中结束。封锁消息的命令被下达,有限度的公开声明开始起草。
然而,正如那位社会心理官员所预料,纸包不住火。
马库斯·索恩,这位“深空开发阵线”的代言人,凭借其在工业界和部分军方人士中深厚的人脉,很快捕捉到了一些零碎但指向明确的信息:“潜影号”重伤返回、莉莉和伊娃被紧急隔离、最高决策层气氛异常凝重、以及“方舟预案”这个敏感词隐约的浮现。
他并未得知“意识屠宰场”的具体细节,但他敏锐地意识到,那个深空的威胁,远比他想象的更可怕,甚至可能到了动摇文明根基的程度。
这种认知非但没有让他转向调和派的谨慎立场,反而激发了他内心更深层的、基于生存恐惧的激进。
在新一次的非公开技术研讨会上(会议主题本是讨论下一代资源采集技术),索恩抓住机会,发表了与会议氛围格格不入的激烈言论:
“诸位!我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他的声音在会议室回荡,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危机感,“深空传来的信号不再是模糊的威胁,而是切切实实的、能让我们最先进侦察舰重伤逃回的危险!最高层已经启动了连名字都不能细说的终极预案!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可能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环视在场那些掌握着工业命脉和工程力量的负责人,眼神灼灼。
“调和派还在谈论理解与沟通?去理解一个能摧毁规则的怪物吗?与一个可能以意识为食的存在沟通吗?这是何其天真!”
“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更多的探测器,不是更多的规则共鸣器!我们需要的是船!更多的、更快的、能装载更多人和物资的移民船!我们需要的是武器!能撕裂空间、能防御规则抹除的终极武器!”
“我们必须集中每一份资源,每一份人力,全力转向逃亡和防御工事的建设!放弃那些遥远的资源星系,收缩力量,将新希望-Alpha打造成一个坚固的堡垒,同时建造能够逃离的方舟!这才是我们唯一生存下去的机会!”
索恩的言论,如同在已经绷紧的弦上又狠狠拧了一把。他描绘的未来是黑暗的,但其中蕴含的“行动主义”——立即、集中、全力转向生存工事——对许多在恐惧中不知所措的人来说,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尤其是那些本就倾向于务实和力量优先的工业与军事精英。
这股“堡垒方舟派”的思潮,随着“潜影号”带回的未知恐怖阴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在新希望-Alpha文明的高层和民间迅速蔓延、壮大。
而与之相对,以伊娃理念为核心的“调和派”,其主张在这样赤裸裸的、超越理解的恐怖面前,显得愈发苍白无力。就连一些原本的支持者,也开始动摇,怀疑在如此绝对的恶意面前,“理解”是否还有意义。
莉莉和伊娃还在隔离中,她们带回的真相正在被最高层艰难地消化,而外界的思潮却已如脱缰野马,朝着分裂与极端的方向狂奔。
文明的共识,在沉重的真相冲击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瓦解。星火纪元,迎来了自开启以来最严峻的 internal crisis(内部危机)。下一次决策,将不再仅仅是技术的选择或资源的分配,而是关乎文明灵魂的最终走向——是怀着绝望筑墙自保,还是在绝望中,依然坚守那一丝对理解与光明的追寻?
潜流,已然化作汹涌的暗潮,即将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