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风比别处更烈些,卷着李越破烂的袍角,猎猎作响。
他望着拒北城的方向,青黑色的城墙在晨光里像一头沉眠的巨兽,城头飘扬的玄色旗帜被风扯得笔直。
那上面绣着的“镇妖”二字,在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贪生怕死吗?”
李越低声呢喃,语气里的自嘲像碎冰碴子,被风一吹就散了。
他抬手摸了摸胸前的甲胄,那上面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划痕。
是那头纳气九重的千足刀虫用足刀劈出来的,当时灵力激荡,差点把心脉都震碎。
若是贪生,当初何必在陆安被虫群围困时,提着枪就冲进去?
那时候虫足如林,稍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
可他眼里只看到陆安绝望的眼神,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人救回来。
若是怕死,何必硬扛着虫潮最猛的那波冲击?
当时聚力阵的灵力都快耗尽了,身边的弟兄一个个倒下。
他完全可以退回阵中,靠着后排的掩护喘息。
可他偏要站在最前面,枪尖染血,虎口震裂,也要为后面的人多争取片刻。
李越本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阵型中间,只负责掌控聚力阵的运转。
那活儿十分重要,极其安全,不用直面妖兽的獠牙与足刀。
只需凝神调动灵力,将周围修士的力量汇于一处。
可他偏不,一边要分心维系阵法的稳定,确保灵力流转不滞。
一边还要提枪厮杀,应对那些冲破防线的漏网之鱼。
枪尖刺入甲壳的脆响,灵力在经脉里奔涌的灼热。
还有阵法光幕泛起的微光,三者在他身上交织,像一场凶险的平衡术。
稍有不慎,要么被虫足劈中,要么阵法崩溃,哪一样都是死路。
可他硬是撑了八天八夜,直到轮换的号角响起,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早已麻木得抬不起来。
“丘哲啊丘哲,我本以为你会是个知心好友。”
李越轻轻摇头,动作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这些天并肩厮杀,他曾以为彼此之间能生出些友谊。
在枪影刀光里,在生死一线间,那种无需多言的信任,本该是最牢固的羁绊。
他以为丘哲能懂,懂那种眼睁睁看着弟兄被虫群吞没,自己却被阵法捆在原地动弹不得的痛。
懂那种明明有更优的战术,却因军令如山只能硬拼的闷。
可到头来,在对方眼里,自己竟成了贪生怕死之辈。
那点刚冒头的失望,像被雨水打湿的灰烬,连最后一点火星都灭了。
“果然,我还是觉得一个人独来独往更合适一些。”
李越深吸一口气,风里的血腥味似乎淡了些。
混着远处灵田飘来的草木气,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清甜。
他抬手摸了摸心口的玉环,那玉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触手生暖。
这是他从虞安城离开的时候就戴在身上的物件,玉质不算顶级,却光滑得没有一丝棱角。
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多少次险死还生,都是这玉环陪着他,像个沉默的老友。
“这件事竟让我的心思胡思乱想了起来。”
他晃了晃头,想把那些杂乱的念头甩开。
战场还在不远处厮杀,虫群的嘶吼声穿透晨雾,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妖兽还没退去,拒海城的危机远未解除,现在绝不是分心的时候。
可心里那点失望,却像颗被风带来的种子,在不知名的角落里悄悄发了芽。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对“同伴”抱有太多期待。
这世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与算计,能依靠的,终究只有自己。
云还在跑,像被谁赶着似的,飞快地掠过天际。
风还在吹,卷起地上的尘土与草屑,打在李越的脸上。
小山坡上的身影依旧立着,脊背挺得笔直。
像块被暴雨冲刷过、却始终不肯弯腰的石头,映着天边渐亮的光,轮廓分明。
另一边,何庆丰踉踉跄跄,勉强踏入拒北城的城门。
他的甲胄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暗红的血渍凝固成硬块,与泥土、碎甲粘在一起,散发着浓重的腥气。
左臂不自然地吊在胸前,衣袖被雷电蛇的电网灼成焦黑的破布,露出底下皮肉外翻的伤口,泛着吓人的黑紫色。
早在与那头纳气九重的雷电蛇交手时,他就已身负重伤。
那蛇的雷电之力刁钻毒辣,专钻灵力防御的缝隙。
当时一道电网劈在他左臂上,瞬间就麻痹了半边身子。
若不是拼死祭出护身法器,怕是连命都要交代在那里。
这八天八夜,他全靠着怀里揣着的几粒“回命丹”硬撑。
丹药入口即化,灵力顺着喉咙涌进丹田,暂时压制住伤势的恶化,却像饮鸩止渴。
每次灵力退潮,伤口的疼痛就会变本加厉,像有无数根针在骨头缝里钻。
“这伤势,恐怕是要好好修养小半年时间了。”
何庆丰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臂,指尖轻轻碰了碰焦黑的皮肉,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脸上挂着一抹深深的忧愁,眉头拧成了疙瘩。
半年时间,足够战场形势千变万化,足够多少新人崭露头角。
他这千夫长的位置,本就坐得不算稳,若是长时间缺席,怕是很快就会被人顶替。
可转念一想,他又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不过,好歹是保住了性命。”
他想起在这场厮杀中,亲眼看到两位实力不输于他的千夫长葬身在妖兽口中。
被两头雷电蛇的给拦腰截断,惨叫声还没落地就没了声息。
另一个千夫长更惨,被数头千足刀虫围在中间,最后连块完整的骨头都没剩下。
比起他们,自己断了条胳膊,已经算是天大的幸运。
正思忖间,迎面忽然走来两道身影。
玄色的都统袍服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腰间的佩刀刀柄上镶嵌着的宝石,折射出锐利的光芒。
走在前面的是石龙,面容冷峻,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旁边的是侯宗亮,面色凝重,目光在何庆丰身上一扫,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见过石都统,见过侯都统。”
何庆丰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想挺直身子,却牵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他顾不得身上的伤势,连忙示意亲兵松开手,挣扎着低下头,恭敬地行礼问候,声音因疼痛和紧张而微微发颤。
石龙没有看他的伤势,只是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缓缓开口:“何庆丰,你加入镇妖军也有六十七年了吧?”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像一块石头投入静水,在何庆丰心里掀起层层涟漪。
他想也没想就立马开口回答:“多谢都统大人挂念,的确是有六十七年了。”
从二十五岁入军,到如今九十二岁岁,整整六十七年。
他从一个小兵熬到千夫长,其中的艰辛只有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