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向北方
汽车二团,整整九个连,四百五十多辆苏制嘎斯、美制十轮道奇还有少量缴获的日式卡车,在贵阳城外一片临时划出的巨大空场上集结完毕。
那场面,真叫一个壮观!
铁灰色的车流密密麻麻,首尾相连,引擎的低吼声汇成一片沉闷的雷鸣,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颤。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柴油味、汽油味,还有一股子钢铁被太阳暴晒后特有的焦糊气。
古之月和王栓柱的车子,挤在四连的车队里,像汪洋里的一条小船。
王栓柱兴奋得像个孩子,脑袋探出车窗,东张西望,看着这钢铁洪流,咧着嘴直乐:
“师傅!瞅见没?咱这架势!
俺可听说了,咱们现在不叫汽车二团了,改编啦!
是那个……志愿军总部直属的运输二团!
这回可是要跟着大部队,跨过鸭绿江,跟美国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啦!”
他那东北腔调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劲头,仿佛胜利已经唾手可得。
古之月握着方向盘,指节在磨得发亮的皮质把手上扣出几道白印,苏北腔裹着山风从车窗缝里飘出去:
“拴柱,把你那大棉袄领口系紧点,过了湘省就得穿二棉裤了,东北的风能顺着裤脚管往骨头缝里钻。”
驾驶座旁的王拴柱正把脑袋探出车外,盯着前面卡车扬起的黄土嘿嘿笑,东北话亮得像铜铃铛:
“师傅你就别操心我了!
昨天文书说咱们现在是志愿军总部直属运输二团,这是要跟着大部队去朝鲜揍美国鬼子啊!
你说咱到了那边,能不能开着卡车把美国佬的坦克给超了?”
古之月却没他那么乐观。
他靠在驾驶座上,眯着眼,看着前方望不到头的车队缓缓蠕动,开始沿着黔湘公路向北开拔。
他手里捏着半根没点燃的烟,在鼻子底下嗅着,苏北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干?怎么干?
你小子,光想着吃肉,不想着挨打。
我估摸着,前面打得不容易。”
“啊?不能吧?
不是刚在云山打了胜仗吗?”
王栓柱扭过头,一脸不解。
“胜仗是胜仗,可你不想想,这第二次战役都开打有些日子了,为啥这么火急火燎地把咱们从大西南调上来?
还不是前面后勤跟不上了,压力太大!”
古之月用烟头虚点了点前方蜿蜒的山路,
“这路啊,从贵阳出去,过了湖南,就到江城了。
等过了长江,咱们这铁疙瘩就得趴窝,换那更快的铁轮子——火车,直奔东北。”
车队再次驶入连绵的群山,道路依旧崎岖,但比起黔地的“肠子路”,总算宽展了些。
古之月一边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避开路上的坑洼,一边继续给徒弟上课:
“栓柱,趁着这几天路上,你给我多练练开夜路。
把手感练出来,闭着眼也能摸到档位,靠耳朵听发动机声就知道车子有没有毛病。”
“为啥偏要练夜路?
这黑灯瞎火的,多费劲啊!”
王栓柱嘟囔着,看着窗外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远山只剩下黝黑的剪影。
“为啥?”
古之月哼了一声,
“就为保住你小子的命!
你以为朝鲜那地界,跟咱这山沟沟一样,由着你大白天敞开了跑?
美国佬的飞机,那叫一个多!
跟蝗虫过境似的,白天只要天一放晴,它们就来了,看见个黑点就往下扔炸弹、扫机枪。
你想当活靶子?想早点去见阎王爷?
那就白天开!”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
“往后啊,咱们这行车,就得昼伏夜出,还得不开灯的开车。
白天找地方隐蔽,晚上,等美国鬼子的飞机回窝睡觉了,才是咱们的天下。
这开夜车的本事,就是咱们的保命符!”
王栓柱听着,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已经听到了敌机俯冲时那刺耳的呼啸声。
他不再吭声,默默地看着师傅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仅凭着车头那两盏被蒙住大半、只透出微弱黄光的大灯,精准地判断着每一个弯道,每一次起伏。
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发动机固执的轰鸣,还有车厢板有节奏的晃动声,交织成一支单调却不容出错的夜行曲。
他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尽快把这夜车的本事学到手。
车队昼夜兼程,穿过黔东,进入湘西,一路向北。
沿途所见,尽是刚刚经历过战火与新生的景象。
偶尔能看到正在进行的土改工作队,听到欢庆的锣鼓;
也能看到山隘处残留的碉堡工事,提醒着人们剿匪战斗并未完全结束。
几天后,在一个天色灰蒙蒙的下午,车队终于抵达了长江畔的重镇——江城。
滚滚长江,浑黄的江水带着上游的泥沙,浩浩荡荡向东奔流。
江风带着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吹散了连日行车积攒的疲惫,也带来了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江面上,舟船穿梭,码头上,人流如织,一片繁忙景象。
看见江城,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想起二十年前在江城外围打仗的日子 ——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兵,跟着部队在城外的山头上守了半个月,每天都能看见城里的火光,却从来没机会进去看看。
如今卡车顺着坡道往下开,离城门越来越近,能看见城门口挂着的 “支援前线” 的红布横幅,还有穿着棉袄的老百姓正往城墙上贴标语。
“当年咱们在城外打小鬼子的时候,可没想到有一天能开着卡车从城门进江城。”
古之月的声音轻了些,苏北腔里带着点感慨,
“那时候就盼着能早点把鬼子赶跑,现在鬼子跑了,又要去朝鲜打美国佬,这辈子净跟洋鬼子打交道了。”
王拴柱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复杂,还在兴奋地数着城门口的马车:
“师傅你说咱们到了朝鲜,能不能给美国佬也来个地道战?
我听说咱们解放军最会挖地道了,把卡车藏在地道里,美国飞机再厉害也找不着。”
“你先把开夜路练会了再说吧。”
古之月笑着摇了摇头,卡车慢慢开进江城,顺着街道往火车站方向走。
路边的商铺大多没开门,但已经有不少老百姓站在门口,看着车队指指点点。
有个穿着棉袄的小孩追着卡车跑,手里举着个红五星,嘴里喊着 “解放军叔叔好”,王拴柱赶紧从车窗里探出头,朝小孩挥了挥手。
等船过江的时候,古之月跳下车,活动着酸痛的腰腿,目光越过江面,望向江北那鳞次栉比的城区轮廓。
他点燃了一直没舍得抽的那半截烟卷,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湿冷的空气中迅速散开。
“师傅,你看啥呢?”
王栓柱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江城……这就是江城啊。”
古之月的声音有些飘忽,带着回忆的腔调,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小鬼子打过来的时候,我们在外围,跟狗日的硬顶了十几天……
死了好多弟兄。”
他指了指远处模糊的山影,
“就在那边,隔着老远,能听到城里的炮声,看到天上的火光。
打了那么多天,死了那么多人,却从来没进过这江城……这还是头一回来。”
他的语气平淡,却让王栓柱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东西。
那不仅仅是地理上的抵达,更是一种跨越了时间与牺牲的复杂情绪。
眼前的繁华码头,与记忆中惨烈的外围阻击战,在古之月的脑海里形成了奇特的叠影。
来不及过多感慨,命令已经下达。
所有车辆必须尽快通过轮渡运过长江,然后在江北的火车站集结,将汽车开上专用的平板火车车厢,进行铁路输送。
一时间,江边码头和火车站附近人喊马嘶,引擎轰鸣,各种口令声、金属碰撞声、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混作一团,空气里除了江水的腥味,更多了铁锈、机油和汗水的气息。
古之月和王栓柱正和连队其他弟兄一起,忙着用粗大的绳索和三角木固定自己连队的汽车。
这活儿需要技术和力气,必须确保车辆在火车高速行驶中稳如泰山。
就在这忙乱紧张的时刻,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声音来自不远处的站台值班室门口。
只见团部的王团长,一个身材精干、面容严肃的浙江人,正被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拦着。
那汉子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黑色土布棉袄,裤腿挽到膝盖,脚上一双破草鞋沾满了泥浆,头发乱蓬蓬像堆稻草,脸上也是黑一道白一道,
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透着股不顾一切的执拗。
他正用带着浓重河南口音的普通话,急切地跟团长争辩着什么。
“……长官!首长!
俺就要当兵!
俺会开车!开卡车!
俺跟你说王团长,俺不是来捣乱的!
俺会开卡车,还会修发动机,你们现在不是缺司机吗?
为啥不让俺参军?”
让俺跟着队伍走吧!”
古之月听着这声音,觉得异常耳熟。
他停下手中的活计,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个狼狈却挺拔的身影。
突然,他瞳孔一缩,失声叫道:
“二狗?!孙二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