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兵命令来了
古之月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弄得有些发懵,心里非但没有徒弟那般狂喜,反而升起一团疑云。
他皱着眉,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的一样深。
云山?他迅速在脑子里过着地图,那应该是在朝鲜北部。
这么快就接火了?还打赢了?
以他在印度和缅北跟美国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美国兵虽然娇气,怕死,但他们的火力、他们的空中优势,那是实打实的厉害。
怎么可能一触即溃?
这仗,恐怕没那么简单。
他看着周围兴奋的人群,看着王栓柱那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稚嫩的脸庞,心里沉甸甸的。
他吸了吸鼻子,空气中除了那股乐观的“热浪”,似乎还隐隐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战争初期特有的、混合着轻敌与盲目自信的危险味道。
“拴柱,”
古之月的声音不高,却像冷水一样浇在王栓柱的兴头上,
“美国佬,没你想的那么好打。
我在密支那见过他们的炮火,地毯式轰炸,能把山头都削平喽。
他们的飞机,多得跟蝗虫似的。
这才刚开头,仗,有的打呢。”
王栓柱不服气:
“师傅,你这太长他人志气了吧?
咱们不都打赢了吗?”
“赢一场,不代表能一直赢。”
古之月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周围欢呼的人群,压低声音,
“真要咱们上去,那可是刀尖上跳舞,枪林弹雨里穿行,会死人的。
你……怕不怕?”
王栓柱愣了一下,随即挺起胸膛,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无知无畏:
“怕啥?死不了!
胜利肯定是咱们的!
再说了,真要……真要那个了,两眼一闭,啥也不知道了,还有啥怕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死亡是一件遥远而模糊的事情。
古之月看着徒弟,眼神复杂。
他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种混不吝的勇气,但语气依旧凝重:
“嗯,是没啥怕的。
但是,拴柱,你记着,美国佬不可能那么好打。
这仗,既然已经开了头,咱们就退无可退了。
只能打赢,必须打赢。
要不然……”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历史的沉重感,
“咱们这刚过上的安生日子,就又没了。
亡国灭种的滋味,不好受啊。”
这时,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看起来像是当地干部的中年人走了过来,他刚才也在听着消息,脸上同样带着激动,但眼神里更多了几分沉着。
他听到了古之月最后几句话,用力地点点头,接口道:
“这位老师傅说得在理!
美国干涉朝鲜,就是想扼杀咱们的新中国,想把战火烧到咱们家门口!
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出兵是必然的,不但要打,还要打赢!
咱们千辛万苦,牺牲了那么多同志,才赶跑了小日本和反动派,建立了这新中国,好不容易翻身做了主人,绝不能再让任何洋鬼子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立刻引起了周围战士和群众的一片附和。
“对!不能让他们再欺负人!”
“打!狠狠地打!”
古之月对那位地方领导点头示意,表示赞同。
他环视了一圈情绪高涨的众人,提高了些声音,像是在对大家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领导说得对。
现在,大量部队还在咱们这大西南各省的山沟沟里剿匪,新解放区都在搞土改,让老百姓有田种,城市里头也在搞运动,清除反动派的余毒。
好日子刚开头,反动派是再也回不来了。
可美国佬不甘心啊,他们亲自下场,就是想再把咱们打回原形,让咱们再过那猪狗不如的苦日子!
没说的,咱们这些翻了身的老百姓,就得跟他们真刀真枪的死磕!
狭路相逢勇者胜,咱们,赢定了!”
他的话朴实,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赢得了大家信任的目光。
卸货的速度似乎也因此加快了不少。
货物卸完,天色已经开始泛黄。
有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份皱巴巴的报纸,那位地方干部就站在街心,借着夕阳的余晖,大声地给大家读着上面关于“志愿军入朝首次作战——云山战斗”的报道。
虽然消息简略,语焉不详,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胜利喜悦和对我军英勇的赞美,还是让众人听得心潮澎湃,不时发出阵阵赞叹和议论。
“你看,咱们一个冲锋就垮了他们一个连!”
“夜战近战,是咱们的拿手好戏!”
“美国佬的飞机大炮也没啥用嘛!”
古之月靠在驾驶室门边,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车门上冰凉的铁皮。
他听着报道里描述的激烈战斗过程,听着战士们如何凭借刺刀和手榴弹,冲垮了敌人的防线。
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细节——
比如提到敌人强大的空中火力给我军造成了一定阻碍,比如提到我军因后勤补给困难,战士们有时只能靠炒面充饥……
他的心里咯噔一下。不对劲。
这胜利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隐患。志愿军的短板,不光是在武器上跟美国佬有代差,这在印度蓝姆迦他就清楚了。
更致命的,恐怕就是这后勤!漫长的补给线,稀少的运输车辆,几乎不存在的空中保护……
这云山之战是赢了,可以后呢?
战线拉长,气候变冷,美国佬的飞机像苍蝇一样盯着……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冰天雪地中,运输车队在照明弹下艰难前行,被敌机追逐扫射的惨烈景象。
技术兵种,特别是汽车兵,太少了!
他作为跑了十几年车、经历过抗战和内战的老司机,太清楚一支现代化的军队对后勤的依赖了。
就靠现在这点家底,想支撑一场面对世界头号强国的境外战争?
难!太难了!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他的脑海:
他们这些汽车兵,恐怕真的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
不是在这西南的山沟里,而是在那更北、更冷的异国他乡。
果然,就在车队重新上路,沿着来时的山路返回,刚走了不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
一辆沾满泥浆的美式吉普车,像发了疯一样追了上来,超过头车,猛地横在了路中央,迫使整个车队停了下来。
团部的作战参谋从吉普车上跳下来,帽子都歪了,脸上又是汗又是泥,他手里挥舞着一份文件,对着从驾驶室探出头来的古之月和其他闻讯下车的司机们,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命令!汽车二团全体都有!
立即放弃当前一切运输任务!
所有车辆、人员,以最快速度,前往贵阳集结!
然后统一乘车,北上河南某地集结!
快!动作快!”
这命令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急促,像一块巨石投入水中,让所有司机都愣住了。
王栓柱反应最快,他猛地抓住古之月的胳膊,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变调了,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师傅!师傅!听见没?
去贵阳,北上河南!
是不是……是不是咱们真要去朝鲜了?
要去打美国鬼子了?!”
古之月的心也是猛地一跳,一股混合着紧张、兴奋甚至还有一丝期待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
但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用力拍了一下徒弟的后脑勺,用他那不变的苏北腔呵斥道:
“瞎打听什么?!执行命令!”
然而,在他转过脸,看向北方那层层叠叠、暮霭沉沉的群山时,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那眼神里,有凝重,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老战士闻到了战场硝烟味时,那种难以言喻的、发自内心的悸动与昂扬。
路,还长着呢。新的征途,似乎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