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弯弯
汽车二团四连的车队,像一条疲惫的铁灰色长虫,在黔省十万大山那肠子般弯弯曲曲、颠簸不平的简易山道上艰难蠕动。
头车驾驶室里,老司机古之月嘴里叼着半截熄了火的烟卷,一双因长期缺觉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仿佛永无尽头的泥泞路面和悬崖峭壁。
他握着方向盘的胳膊早已酸痛麻木,全靠一股子老兵的韧劲吊着。
副驾驶上的徒弟王拴柱,刚才还鼾声如雷,这会儿却被一个剧烈的颠簸猛地抛起,脑袋“咚”一声撞在帆布车顶上,彻底给颠醒了。
“哎哟我滴个亲娘四舅姥姥!”
王拴柱揉着脑袋,带着浓重的东北大碴子味儿抱怨起来,
“这啥破道儿啊!比他娘的小鬼子那铁王八碾过的还埋汰!
美国佬撑腰的反动派不是都撵到海那头儿去了吗?
咋又搁那啥朝鲜嘚瑟上了?
害得咱爷们儿在这山沟沟里没日没夜地颠,骨头架子都要散黄儿了!
要俺说,还不如直接开过去,跟那美国佬真刀真枪干他娘的一场痛快!”
古之月眼皮都没抬,苏北话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淡:
“急甚呢?美国佬?
哼,我在印度那个蓝姆迦的时候,见识过不少嘞。
开着他们的谢尔曼坦克,鼻孔朝天,看不起咱们中国人,老是对我们指手画脚,觉得咱们是土包子。”
他顿了顿,仿佛回忆起了缅北丛林里湿热的空气和硝烟味,
“结果呢?密支那打成那个烂仗,他们不也抓瞎?
要不是咱们弟兄拿命填……这帮洋鬼子,在朝鲜要是亲自下场,嘿,”
他嘴角扯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那说不定,咱们还真得跟他们再较量较量。
就是不知道上头……下不下这个决心喽。”
驾驶室里弥漫着汽油、汗水和尘土混合的复杂气味。
窗外,是望不到边的墨绿色山峦,湿冷的雾气像纱一样缠绕在山腰,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鸟雀的啼叫,更显得这深山老林空旷寂寥。
王拴柱的话打破了沉闷,却也带来了另一种躁动。
王拴柱一听来了精神,腰板都挺直了些:
“出兵?师傅,那跟咱有啥关系?
咱是汽车兵,后勤兵!
扛枪打仗那是步兵老大哥的事儿。
出不出兵,也轮不到咱们上战场跟美国鬼子面对面啊!”
古之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用握着方向盘的右手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弹掉并不存在的耳屎:
“你小子,懂个屁!
出国作战,打的就是后勤!
炮弹、粮食、药品,哪一样不得靠咱这车轮子轱辘过去?
你看看咱们团,这才几辆车?
几个人?
真要跨过鸭绿江,就现在这点家当,够干啥的?
到时候,咱们这些会摆弄方向盘的,那就是香饽饽!
说不定啊,”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徒弟一眼,
“咱们还真就得从这山沟沟里钻出去,一路向北,去那朝鲜,面对面会会那些美国鬼子咯!”
他这话音不高,却像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潭,在王拴柱心里激起圈圈涟漪。
王拴柱似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加速跳动的声音,既有些莫名的兴奋,又夹杂着一丝对未知的恐惧。
他想象着朝鲜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比这贵州的山还多,冬天比东北还冷?
美国鬼子的飞机,是不是真像传说中那样,黑压压一片,能把天都遮住?
车队继续在崎岖的山路上轰鸣前行,排气管喷出的黑烟,在翠绿的山谷间显得格外刺眼。
古之月不再说话,专注地看着路面,每一个弯道,每一次换挡,都凭借着他多年练就的肌肉记忆完成。
他的思绪却有些飘远,仿佛又回到了缅北那湿热难当、蚊虫肆虐的丛林,看到了那些趾高气扬的美国教官,看到了倒在密支那城下的战友……
美国佬,装备是好,飞机大炮坦克,确实厉害。
但他们怕死,这是古之月得出的结论。
真要拼命,谁赢谁输,还真不好说。
就这样,在引擎的轰鸣、山风的呼啸和车厢板簧不堪重负的呻吟声中,车队爬过一山又一山,
终于在下午时分,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一个位于山坳里、刚刚解放不久的小县城。
县城不大,几条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旁是低矮的木结构瓦房,偶尔能看到几栋略显气派的砖石建筑,墙上还残留着斑驳的标语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山区特有的湿润泥土气息,混合着街边小摊传来的油炸食物和某种草药的味道。
一些穿着蓝灰色、打着补丁军装的剿匪部队战士,以及穿着各式旧棉袄的老乡,在街上匆匆行走。
看到车队进来,不少人都投来好奇和期盼的目光。
古之月停稳车子,拉上手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
他跳下车,活动着僵硬的四肢,招呼王拴柱和后面的弟兄们开始卸货。
物资主要是粮食、被服和一些弹药箱,沉甸甸的,需要小心翼翼地搬放到指定的临时仓库里。
就在众人忙得满头大汗,吆喝声、搬运声此起彼伏的时候,
突然,街面上传来一阵异样的喧哗。
起初是几个人在跑动、呼喊,声音急促而兴奋,像一颗火星掉进了干燥的柴堆里。
“听说了吗?出兵了!
咱们出兵了!”
“啥?出啥兵?”
“朝鲜!
咱们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跟美国鬼子干上了!”
“真的假的?
我的天老爷!”
“千真万确!刚刚传来的消息!
在云山!
咱们的队伍,把美国佬打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这消息像风一样,瞬间刮遍了整个小小的街面。原本秩序井然的卸货现场,一下子骚动起来。
战士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老乡们也纷纷从屋里、从摊位上围拢过来。
人们脸上最初是惊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和兴奋,像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出来。
“打赢了?刚去就打赢了?”
一个年轻的小战士张大了嘴,眼睛里闪着光。
“可不是嘛!
云山!大捷!
美国鬼子也不经打嘛!”
“太好了!我就知道!
咱们解放军……不,志愿军,就是厉害!”
“看他们还敢不敢嚣张!”
各种口音的议论声、赞叹声、欢笑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股乐观、激昂的声浪,冲击着古之月的耳膜。
空气中仿佛都充满了那种打了胜仗后的热烈气息,驱散了山区的阴冷和潮湿。
王拴柱正扛着一袋粮食,听到这消息,猛地将粮食往地上一撂,激动得脸都红了,一把抓住古之月的胳膊,用力摇晃着:
“师傅!听见没?出兵了!
咱们出兵了!还打赢了!
哈哈,美国鬼子也不怎么样嘛!
纸老虎!照这个打法,这仗估计用不了仨月就能打完!
咱说不定都赶不上热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