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福昌背靠土垒,喝着水壶里的清水,啃干硬的杂粮饼。
他的目光总忍不住瞟向不远处的侯荣——他的表哥,也是他在这个班里最亲的人。
侯荣正低着头,用一块粗布,仔细擦拭他那支54式步枪的枪机。
动作不紧不慢,透着老兵特有的沉稳。
他比闫福昌大两岁,身板更壮实,眉宇间有种超越年龄的严厉。
两人自小在湘乡长德府的乡下一起长大。
侯荣就像个护犊子的老大哥,总护着他不让别人欺负。
后来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侯荣便去当了兵,用饷银接济家里。
等到第四军打下长德,他才回家露了面。
大家这才知道,他早已在夷陵随长官投了西军。也是他,动员闫福昌一起入伍的。
“福昌,别东张西望。”
侯荣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抓紧吃,检查武器。看这天光,消停不了多久了。”
闫福昌“嗯”了一声,低下头咬了一口饼。
他想起离家前那晚,娘拉着侯荣的手,一遍遍嘱咐:
“荣伢子,福昌性子软,你多看着他点……”
侯荣当时拍着胸脯保证:
“姑,你放心,有我在,福昌受不了别人欺负。”
来到西军,两人分到一个班。
侯荣战斗经验丰富,意志坚决,且已加入了同心社,很得班长看重。
无论是湘南大半年的苦训,还是此番长途奔袭,侯荣始终照顾着他。
从打绑腿到挖工事,从枪械保养到战场隐蔽,事事不厌其烦。
就在这时,第一声尖锐的呼啸,由远及近,如同撕裂帛布,骤然划破了清晨短暂的宁静。
“炮击——!进洞!”
班长夏德明的嘶吼,几乎同时响起。
闫福昌嘴里的饼渣,还没咽下去,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推进旁边,那个他和侯荣共同挖出来的躲炮洞。
侯荣动作更快,贴着他的脚跟钻入,顺手将靠在土垒边的两支步枪,也拖了进来。
下一刻,天崩地裂。
火炮的怒吼开始了。
榴弹、爆炸弹,还有那拖着怪异“嘶轰”声、如同地狱火鸦般的康格里夫火箭弹,铺天盖地般倾泻在西军阵地上。
仿佛要将这小小的石头岗,连同上面所有生命,彻底抹去。
闫福昌死死蜷缩在逼仄的角落里,双手捂耳,牙关打颤。
天旋地转,他宛如置身于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被高高抛起又猛烈摔下。
大地的剧震从身下传来,仿佛有一头巨兽在泥土深处发狂,震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潮湿的泥土,簌簌从洞顶落下,掉进脖颈,冰冷黏腻,带着浓重的土腥和硝烟味。
“低头!蜷身!抱紧脑袋!”
侯荣的声音,在轰鸣中有些模糊,那份镇定却清晰传来。
他甚至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按在闫福昌因恐惧而微颤的背上。
“别慌!炮火犁地就是这阵仗!咱这洞挖得深,塌不了!”
洞外已是人间地狱。
弹片尖锐的呼啸声,密集如亿万只索命铁蜂,“啾啾”掠过壕沟上空。
不时有炮弹命中战壕前的土垒,炸起的泥土、碎石如暴雨泼洒,几乎要将洞口掩埋。
硝烟、硫磺和焦土的混合气味,无孔不入,呛得闫福昌连连咳嗽。
他只能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班长和侯荣平时唠叨的话:
“躲好,别动,抱头,蜷身!炮火犁地的时候,阎王爷也低着头!”
“等炮停了,才是咱们爷们儿见真章的时候!”
这念叨像根细韧的丝线,维系着他几乎被震散的神智。
他偷偷瞥向侯荣。
只见表哥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里没有慌乱,只有全神贯注的警惕,仿佛在通过声音,判断炮弹的落点和种类。
这份沉稳,好似在惊涛中抛下的铁锚,稍稍稳住了闫福昌那艘,即将倾覆的心神小船。
与前沿阵地炼狱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防线后方约两三百米处,一片经过伪装的炮兵阵地。
西军的火炮群,在那里异乎寻常地沉默着,像一群潜伏在阴影中的猛兽。
炮手们神情紧绷,听着震耳欲聋的爆炸,看着前方腾起的浓烟火焰,嘴唇几乎咬出血。
但他们必须忍耐。
这是旅长邱贵荣的死命令:
在敌军步兵进入最佳射界前,炮兵必须像石头一样沉默,
绝不能暴露位置,让占据射程与精度优势的敌军炮兵,轻易摧毁这些宝贵的火力。
这种等待,对渴望复仇的炮手而言,是一种煎熬。
“大家躲好!都把头低下!谁也别探出头去找死!”
在爆炸的轰鸣间隙,闫福昌隐约听到隔壁躲炮洞里,班长夏德明的吼声。
这救命的躲炮洞,就在战壕内侧壁上,洞口狭窄,仅容一人进出。
但里面纵深尚可,能遮蔽两人的身形和枪支。
这是昨天下午,每个士兵按照湘南苦训的标准,亲手挖出来的。
当时不少人抱怨岭南土质,黏湿难挖,侯荣却一边奋力挥铲,一边对满头大汗的闫福昌说道:
“福昌,这洞就是保命符,多流汗,少流血!挖深一寸,活命的机会,就大一分!”
众人刚忙活出个雏形,就见北面尘土飞扬,大队穿着红色和深蓝色军服的不列滇人匆匆而至,在不远的北坡停下。
连长当时让大家别管外面,继续埋头深挖工事。
侯荣一声不吭,挥铲的动作却更快了。
一直干到天黑,这简易却至关重要的防御体系,才初具规模。
此刻,这简陋的土洞,成了钢铁风暴中,他们唯一卑微而坚固的庇护所。
闫福昌的手,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支冰冷坚硬的物件——西军军工厂最新生产的后装线膛枪。
冰凉的枪身,此刻竟奇异地传递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这支枪是宝贝疙瘩。
射击时,不再需要像54式步枪那样,站着,用通条从枪口压实弹药。
只需卧倒,旋转后拉那造型奇特的枪机,打开后膛,塞入整装子弹,闭锁,便可瞄准击发。
射速能达到54式的两到三倍。只要稍加练习,一分钟打出八到十发子弹并不难。
连队军法官反复强调,这新枪全军眼下也只有三千支,优先配给近卫第十师试用。
有严格的保密制度,绝不能落入敌手,身处绝境时,必须先毁掉新枪。
不过,闫福昌用了这段时间,也摸清了新枪的些微毛病。
击发时,后膛偶尔会漏出灼热燃气,有时甚至会燎着贴近瞄准的脸眉,火辣辣地疼。
而且,不知是工艺还是设计缘故,这枪的精度,似乎不如侯荣那支老54式稳定。
超过两百米,想精准命中单个目标,就得靠点运气。
正因摸清了这个特点,他们那位年纪虽轻,却心思缜密的军长陈钰成,特意下了指令:
在每个班排中,挑选那些射术精准的老兵,依旧装备精度更高的54式步枪。
他们的任务,是专门狙杀敌人的军官、旗手、鼓号手、炮组成员等这类高价值目标。
侯荣就是因为在家乡山里经常打猎,枪法极准,被选中继续使用54式。
而像闫福昌这样装备新式步枪的士兵,则负责在中近距离,用密集快速的火力,压制和大量杀伤冲锋的敌兵。
“福昌,你那‘快铳’检查好了没?”
侯荣在炮火间隙中大声问道,他习惯把射速快的新枪叫“快铳”。
“关键时刻,可不能卡壳!”
“检查好了,表哥!”
闫福昌连忙回答,下意识又摸了摸枪机。
“记住!这枪是快打用的,别在远处跟人对射!靠近了再打!”
“远了,就让咱们这些用‘老伙计’的来!”
侯荣拍了拍自己那支保养得油光锃亮的54式步枪,叮嘱道。
他总是这样,战斗前不厌其烦地提醒,生怕表弟在战场上犯糊涂。
闫福昌虽还没和敌人,真刀真枪的干过仗。
但从旅长到班长,每个军官都反复告诫,洋人火炮异常犀利,决不能掉以轻心。
必须严格按照湘南训练的那套方法,构筑工事与作战。
此刻,亲身感受这天崩地裂的炮火覆盖,他才真正明白了军官们的良苦用心,也明白了侯荣,为何那么拼命催他挖洞。
若没有脚下壕沟,身前土垒,以及这小洞,阵地上,不知已倒下多少同袍。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仿佛永无止境的炮击,终于渐渐停歇。
世界瞬间被抽空声音,只剩下耳鸣的嗡嗡,和泥土滑落的窸窣。
一种极不真实的寂静,笼罩下来。
“咻——!”
连长的哨音,尖锐地刺破这短暂死寂。
“快!都从洞里出来!进入射击位置!冤家找上门了!”
班长夏德明急切的吼声,紧接着响起。
闫福昌和侯荣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手脚并用地,先后从狭窄的躲炮洞口爬出。
来不及抖落满身泥土,迅速扑到土垒后,探出头向外望去。
这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北面坡地,密密麻麻的深蓝色和红色身影,如同决堤的潮水,向着阵地涌来。
刺刀在硝烟中,反射着惨白的光,汇成一片移动的金属森林。
耳边传来浪涛拍岸般的、听不懂的异域腔调的呐喊。
紧接着,密集的子弹就“嗖嗖”飞来,打得土垒噗噗作响,溅起阵阵烟尘。
西军阵地上,十几名钻出躲炮洞的战士,刚探出头,就被这阵精准的排枪击中,应声而倒。
--------------------------------------------------------------------------------------------------------------
(抱歉,各位大佬,今天实在太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