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岭南,天亮得很早。
夜色尚未完全褪去,石头岗便已从墨色中剥离,显出荒芜的轮廓。
夏日朝霞如同一位沉默的画师,正将淡金色光,一层层涂抹在这片无名荒冢遍布的坡地上。
不列滇军的大营,沿着北坡连绵展开。
营地里升起几缕炊烟,空气里飘着燕麦糊和咸肉混合的气味。
士兵们大多沉默地吃着早餐,脸上带着大战前的凝重。
这支军队的构成很复杂。近一半人来自女王的海外殖民地。
营地一角,旁遮普与俾路支连队的士兵正在做晨礼。
他们取出随身的拜毯,在帐篷边的空地上,朝西方铺开。
随军毛拉的声音低沉平稳,众人随着诵经声站立、鞠躬、叩首、跪坐。
身影在熹微晨光中起伏,形成一种与战场肃杀,既冲突又融合的奇异场景。
不列滇人允许并“尊重”这种仪式。这是维系殖民地士兵战斗力与忠诚的重要手段。
不远处,锡克连队则是另一番景象。
没人礼拜,但多数士兵裹着厚重头巾,蓄着长须,默默地擦拭弯刀,或用土语低声交谈。
不列滇人巧妙地管理着这些差异。
他们允许锡克士兵包头蓄须,允许绿J士兵礼拜。
但像炮兵这样的核心技术兵种,始终由白人牢牢掌控。
分配给殖民地士兵的武器,也多是本土正规军替换下来的旧货。
如此番参战的三个殖民地步兵团,用的就是相对落后的恩菲尔德1851型前装线膛枪。
他们的薪饷,只有白人士兵的三分之一。
所有士官和军官,更无一例外由不列滇人担任。
常因为语言不通,军官身边,往往还需要配一名翻译。
不列滇人时常向这些士兵,灌输“食盐效忠”的观念:
既然领了军饷,吃上了这碗饭,就该为雇主死战到底。
实战中,这些殖民地军队,也常被置于最前线,用以消耗敌人的首轮炮火和兵力。
眼前的决战,也不例外。
昨夜出奇的平静。双方似乎心照不宣,都在为决战养精蓄锐,没有上演任何夜袭的戏码。
今天是个大晴天。
碧空如洗,没有一丝云彩。天公仿佛特意为这场决战,布置好了舞台。
詹姆斯·霍普·格兰特中将与米切尔少将,并肩站在石岗北段的一处小土丘上。
两人都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南面的西军阵地。
只见昨日西军仓促堆砌的土垒,一夜之间又加厚加固了不少。
像一道刚刚凝结的黄褐色伤疤,横亘在碧绿原野上,格外刺眼。
那土垒新翻泥土的潮湿腥气,仿佛隔着数里都能闻到。
土垒后方,西军的赤色战旗在微风中猎猎飞舞。旗影之下,人影绰绰,严阵以待。
格兰特缓缓移动镜筒,望向北方和西面。
那两支跟了他们一路的西军追兵,仍在四五里外安全距离扎营。
他们并不逼近,反而在埋头挖掘工事,摆出长期围困的架势。
他再将望远镜转向东面。
那是一片广袤的、沟渠纵横的水稻田,泥泞难行。
对一支拥有大量火炮和辎重的大军来说,除非抛弃所有重装备,否则极难通过。
根据哨探和五羊城传来的可靠情报,原本驻守城下的西军第十一师,在确认高卢军队登船南下安南后,立刻抽调了两个旅北上。
他们准备协同花县城内的守军,围歼城外的绿营军;
另一个目的,极可能是在东面某处设伏,正张开口袋,等着不列滇军撞进去。
格兰特放下望远镜,用手指着东面那片稻田。
“围三阙一……米切尔,这是华夏人玩了几千年的老把戏。现在,西贼原封不动地给我们摆上了。”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陷阱。”
“我们真正的出路只有一条:集中全力,击溃南面的敌人,然后沿着官道,快速撤回五羊城。”
米切尔点了点头。他用手套,轻轻弹去望远镜镜片上的微尘,脸上掠过一丝对西军难以掩饰的不屑。
具体的决战部署,在昨晚的军事会议上,就已确定。
以俾路支步兵第23团、第15锡克团以及旁遮普步兵第8团,这三支殖民地军队为前锋。
组成三个连续的冲击波次,作为打开缺口的敢死队。
紧随其后的,是由本土士兵构成的第60来复枪团和皇家燧发枪团。
这些士兵不仅是第二梯队,也肩负着督战和一锤定音的任务。
一旦前方殖民地军队扰乱了敌阵,这些训练有素的精锐,将立刻投入战场,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这支总兵力接近五千人的突击部队,全部由第一师师长米切尔少将统一指挥。
其唯一任务,便是不惜代价,打通南面这条生命通道。
海军陆战队的两个营,以及之前在茅草坡遭受重创、士气低落的女王团与第67南汉普顿团,被部署在核心阵地后方与侧翼。
由第二师的拿皮尔少将指挥,负责抵御来自侧后方的西军追兵。
作为全军的预备队,精锐的第1龙骑兵近卫团,则由格兰特中将亲自掌握。
他们的任务,是在西军阵线崩溃时,投入战场,追杀溃兵,将突破范围扩大。
“米切尔。”
格兰特收回远眺的目光,转向身旁的同僚。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们眼下的情况,你很清楚。三华村的后勤基地,被西贼端掉了。”
他皱着眉头,用马鞭轻轻敲打自己的靴筒。动作缓慢而规律。
“昨晚,军需官提交了详细的库存报告。粮食,还能勉强支撑四五天。但炮弹……”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是真的不多了。”
“各型炮弹,总共还剩三百六十发。康格里夫火箭弹,情况更糟,不到一百枚。”
“这意味着,如果我们现有的,十二门火炮和八架火箭发射器全力开火,进行压制射击,仅仅十分钟,所有炮弹就会打光。”
他紧盯米切尔:
“所以,今天的进攻,必须怀抱着‘征服死亡,方得新生’的信念。”
“一鼓作气,不能有丝毫犹豫和停顿,直接冲破敌人的阻击阵地。”
“只要打开缺口,我会立刻派出龙骑兵随后冲锋,扩大战果。”
“否则……”
他停住了言语。
但那未尽之语里的意味,米切尔完全明白——全军覆没,他们战死,或者被俘。
米切尔的脸上,却看不出太多忧虑。
反而洋溢着一股近乎傲慢的、属于帝国军人的强烈自信。
他挺了挺胸膛,声音洪亮:
“将军,您交给我五个步兵团,近五千名英勇善战的士兵。分为五个波次连续冲锋。”
“这股力量,足以碾碎任何挡在我们面前的敌人。”
“而南面的敌人,据我仔细观察,其兵力与我们大致相当,甚至可能更少。”
他的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轻松的笑意。
“在凶猛的火炮和帝国勇士决死的冲锋下,就算是在克里米亚战场上,以顽强着称的毛熊军队,也休想抵挡。”
“难道对面这些西贼仓促构筑的简陋土垒,还能比毛熊精心构筑的塞瓦斯托波尔要塞,更加坚固吗?”
格兰特看着部下那充满信心的脸庞。
他本想提醒对方,从茅草坡的交手经历来看,西军战术刁钻、士兵意志极为顽强,邪门得紧,万万不可轻敌。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大战在即,主帅的疑虑,只会动摇军心。
于是,他转而用充满勉励的语气回应:
“好样的,米切尔!就要有这样的气势!”
他随即指了指西面和北面:
“西贼的这两路追兵,进攻欲望并不强。似乎只想困住我们。”
“我们的恩菲尔德1853型线膛枪有效射程,远超他们的老旧滑膛炮。足以在安全距离上,应付他们的火炮。”
他深吸一口逐渐热起来的空气,做出最终决断:
“所以,我会命令:战斗打响后,三个炮兵连,必须将所有炮弹毫无保留地、以最快速度,倾泻到敌军头上去!”
“这既是为了给你们炸开一条血路,也是为了减轻撤退时的运输负担,提升全军向五羊城转进的速度。”
说到这里,他再次将目光,聚焦在米切尔脸上,微笑起来:
“米切尔,我向你承诺。只要你此番率队成功突破敌阵,保住我军主力。”
“我一定亲自为你,向伦敦陆军部申请,授予你巴斯骑士勋章。”
巴斯勋章。
在不列滇军队,这是授予历次战役中,表现最杰出指挥官的最高荣誉。
是所有职业军官,梦寐以求的终极肯定。
米切尔闻言,脸上的笑容彻底绽放。
那是一种混合着职业骄傲、贵族矜持和对荣誉渴望的神采。
他轻松而自信地回应,声音里带着笑意:
“将军,既然如此。那么,您现在,就可以开始提笔撰写申请书的初稿了。”
朝阳渐渐升高。
阳光将两人挺立的身影,在土丘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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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今晚有点事,回家要晚一些,晚上更新的一章稍微延迟,给大佬们报备一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