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和平的拳头在厂长办公室的红木桌面上攥得死紧,指节泛着青白色的冷光,像极了院里那尊刚凿了一半的青石狮子——筋骨分明,石纹里还嵌着未清的石屑,却憋着股没处使的劲。窗外的南山裹在灰蒙蒙的雾气里,往日里此起彼伏的石料卡车轰鸣声、机器切割声、石锤敲击声早没了踪影,只剩几只麻雀在空荡荡的装卸台上蹦跳,啄着地上残留的石屑,那点细碎动静反倒让厂子更显寂寥,连风刮过石料堆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爹,您再掂量掂量!”他猛地转过身,声音里裹着压不住的焦躁,连呼吸都比平时粗重,“这厂子停了快一个月了,不是三天两天熬得过去的!昨天下午,广州的王总又退了单——那可是一百万的雕花石材订单啊,定金直接退了不说,还得返给违约金十万,后续的门枕石、压子石订单也全黄了!再这么停下去,厂里的流动资金撑不过半个月,三十多个工人的工资怎么办?张叔家等着这笔钱给孙子交学费,李叔家还靠这钱还房贷,他们能等,家里的开销等不起啊!”
许前进坐在对面的藤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茶杯的边缘。杯沿早被岁月磨得发亮,就像他脸上的纹路,深了一层又一层。不过一个月没见,他鬓角的白发像是被霜打了似的,又添了好几簇,连脊梁都比往日弯了些——年轻时抡大锤、推独轮车落下的老骨头,经不住这连日的愁绪熬。听到儿子的话,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杯里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杯底的茶叶渣子粘在杯壁上,像一道道洗不掉的愁绪,沉在那儿散不开。
“和平,爹知道你急。”许前进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每一个字都透着无力,“可你忘了上个月镇里开的防控会?李书记拍着桌子说,现在是非常时期,疫情闹得紧,东山旅游区的维护工人全停了,窝在宿舍里不让出门;咱们村那温泉村,不也只剩三个人维护着,连温泉池的水都放了大半?你以为爹愿意让厂子停着?我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厂里的事——想当年大集体时,石匠许带着石匠队凿石头,叮当声能传到山外;后来厂子机械化,放炮声、机器声昼夜不息,哪曾想如今这么静。可万一出了事——哪怕只有一个工人染了病,咱们担得起吗?”
他撑着藤椅扶手站起身,走到窗边,枯瘦的手指指向远处紧闭的村口:“你看,村口的路早用铁皮封了,就留一个卡口守着。前天隔壁村的老张,就因为偷偷去镇上拉货,回来就被拉去隔离了,全家老小都跟着被居家监测,连门都出不了。咱们厂三十多号人,都是靠石头吃饭的乡亲,要是有人感染了,不仅厂子要被封,整个村都得受牵连。和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时候逞能不是好汉,是糊涂!”
许和平的肩膀倏地垮了下来,像被人抽走了筋骨。心里像压了块浸了水的大石头,又沉又闷,连呼吸都觉得费劲。他知道爹说的是实话——村口的卡口、村里循环播报的防控广播、镇上贴满墙的通知,哪一样都在提醒他“不能冒进”。可手机里的退单短信一条接一条跳出来,工人私下里的议论也飘进他耳朵里:有人急得在宿舍转圈,有人偷偷打听别的石料场招不招人,那些眼神里的期待和焦虑,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让他坐立难安。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办公室的门却被轻轻推开,一股甜香先飘了进来。
香玲端着一盘刚蒸好的红薯走进来,搪瓷盘边冒着白气,裹着热腾腾的甜香,却没驱散屋里半分凝重。她把盘子放在红木桌上,指尖不小心碰到桌面,又赶紧缩了回去——那桌面被许和平攥得发紧,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凉了些。她拍了拍许和平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去,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平,听你爹的话。你爹这辈子没坑过人,更不会把咱们往黑路上领。他比谁都在乎这个厂子,比谁都疼你们这些工人——当年厂子快倒闭的时候,他把家里攒的钱全拿出来给工人发工资,那可是咱家的压箱底钱啊,这点你忘了?”
“可是娘,厂子真的快扛不住了……”许和平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眶有点发红,连说话的底气都弱了,“我怕再停下去,这祖辈传下来的石艺厂,就真的没了。”
香玲叹了口气,拿起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红薯,指尖捏着红薯皮轻轻一撕,金黄的薯肉露出来,甜香更浓了。她把红薯递到许和平手里,语气软了些,却依旧没松口:“扛不住也得扛。安全是根,钱是叶,根在,叶才能再长出来。你忘了你小时候发大水那回了?那时候厂子被淹,你爹为了救记着石料规格、订单明细的账本,差点被洪水卷走,后来他跟我说,‘人在,厂子就有盼头;人没了,再厚的账本也是废纸’。现在也是一个理——只要工人都好好的,等疫情过了,咱们再把机器开起来,再找订单,总能把损失补回来。石匠的手硬,骨头也得硬,能熬!”
许和平咬了一口红薯,甜糯的口感在嘴里散开,暖了喉咙,心里却更不是滋味。他看着爹鬓角的白发——那是早年搬石头、凿青石磨出来的沧桑;看着娘眼角笑起来就堆在一起的皱纹——那是操持厂务、照顾工人家属刻下的印记,突然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只顾着眼前的急,却忘了最根本的东西。手里的红薯还热着,可他却没了胃口,那点甜意像是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你们都和爹一个意思,我……我怎么办?”他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手里的红薯突然就不香了。
香玲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掌心的温度让许和平稍微定了定神:“没事,下面的事娘来解决。把你那个工作群打开,娘跟大家伙儿说两句。”
许和平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和王总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王总发来的“抱歉,等疫情过了再说”。他深吸一口气,点开了“南山石艺厂工作群”。群里静悄悄的,往常这个时候,工人们早开始聊今天要凿哪块石头的纹路、谁雕的狮子头更有神韵,张叔还会发两张刚打磨好的门枕石照片——可现在,只有几条孤零零的消息,都是问“什么时候能开工”“家里快没生活费了”,连个接话的人都没有,像极了此刻空荡荡的石料场。
香玲接过手机,先把屏幕亮度调亮了些,然后清了清嗓子,对着屏幕缓缓开口。她的声音不算大,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劲儿,像早年给加班的石匠们送晚饭时,那句温温的“慢点干,不急”:“大家伙儿好,我是许和平他娘,香玲。现在这个时期,大家也都看见了,疫情闹得紧,村里天天广播,镇上也天天贴通知,都是为了咱们的安全。咱们祖祖辈辈靠南山的石头吃饭,都是过过苦日子的,当年集体石料场停工抗旱,咱们也熬过来了,现在这点坎儿不算啥。今天把话说开,是想求大家理解和平——咱们暂时都窝在家里,别出门,别聚集,等疫情过了,咱们再重振旗鼓好好干,把损失的都补回来!”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股庄稼人特有的泼辣劲儿,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要是大家有意见,有火,都来找我香玲!和平年轻,急着厂子的事,也是为了大家好,就是考虑得不周全,别把气撒在他身上。还有,这段时间的工资,咱们家会想办法——哪怕把家里的积蓄拿出来,也不会让大家白等。咱们石匠讲究个‘硬碰硬’,可对自家人,得软心肠,谢谢大家伙儿了!”
说完,香玲把手机还给许和平,又轻轻推了他一下,语气软了下来:“赶紧吃了红薯咱们回家,别在这儿瞎琢磨了。娘和你爹在这儿盯着,有事儿咱们再商量。”
许和平拿着手机,指尖还残留着娘掌心的温度。他低头看着屏幕,群里原本静悄悄的对话框突然活了过来——“玲婶放心,我们懂!当年我爹生病,还是叔和婶子垫的医药费”“听玲婶的,安全第一!石匠的手得留着凿好石头,不能出事”“许厂长别着急,我们能等,家里有粮,饿不着”“家里要是有难处,玲婶您也别硬扛,跟我们说一声,大家伙儿凑凑也能顶一阵”……一行行字跳出来,像一股股暖流,顺着屏幕流进心里。他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赶紧别过头擦了擦眼角,然后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办公室。脚步还是有些沉重,可心里的那块石头,却松了些。
许前进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香玲,嘴角慢慢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拿起一个红薯,递到香玲手里,语气里带着点佩服:“还是你有办法,我刚才说破了嘴皮子,他也听不进去,你几句话就把他劝住了。”
香玲接过红薯,咬了一口,甜糯的口感在嘴里散开,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也跟着舒展开:“他就是年轻,性子急,得慢慢劝。咱们做长辈的,不能光说大道理,得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扛着——咱们和他站在一起,工人也和咱们站在一起。当年我爷爷常说,‘石匠堆里无难事,只要人心齐’,只要人心齐,再大的坎儿,也能迈过去。”
许前进点了点头,又望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雾气散了些,一缕阳光透过云层,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照在码得整整齐齐的石料堆上,泛着淡淡的青辉。他知道,这场疫情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把厂子的节奏全打乱了,让大家都陷在困境里。可只要人在,人心在,南山石艺厂就不会倒下——就像院里的青石狮子,哪怕被雨水淋,被寒风刮,只要根基还在,总有一天能被凿出该有的模样。等疫情过去,春风吹绿南山的时候,厂里的凿石声、打磨声一定会再次响起来,像当年那样,顺着山风传到很远的地方,比以前更响亮,更有力。
许和平回到家里自己的房间,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木纹,心里的焦虑像退潮似的,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坚定。他想起小时候,爹教他凿石头的场景——爹握着他的手,拿着凿子,一下一下地敲在青石上,石屑簌簌往下掉,爹说:“凿石头不能急,得顺着纹路来,找准了方向,一锤一锤地敲,才能凿出好东西。急了,石头会裂,活儿也毁了。”现在的厂子,就像一块还没凿好的青石,遇到了点坎儿,可只要慢慢来,找准方向,总有一天能凿出属于它的光彩。
他拿起手机,在群里慢慢敲下一行字:“谢谢大家的理解。这段时间大家好好在家休息,保护好自己和家人。等疫情过去,咱们一起加油,把南山石艺厂办得更好!”
消息发出去没两分钟,群里就热闹了起来——“许厂长放心,我在家练手艺,把以前学的雕花捡起来,到时候给厂子多凿几个好东西”“我报名去村口卡口帮忙,也算为防控出点力,守好咱们的家”“我认识几个做线上生意的朋友,到时候帮厂子问问线上订单,现在都兴这个”“我家有多余的口罩,谁需要吱声,免费送!”……一行行消息跳出来,带着大家伙儿的心意,让许和平的嘴角慢慢扬起了久违的笑容。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透过玻璃照在房间里,暖融融的。许和平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疫情过去的那一天——厂里的机器转了起来,工人们围着石料说笑,凿石声、打磨声、机器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首热热闹闹的歌,像家乡的石头在唱歌。他会和爹、娘一起,站在院里的青石狮子旁,看着一车车石材运出去,看着工人们拿着工资笑出褶子的脸。那时候,南山的树该绿了,风里会带着石屑的清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而这份好,是靠所有人的耐心和齐心熬出来的——就像爹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像娘说的,人在,根就在,总有再发芽的时候;更像祖辈传下的老话,石硬,人心更硬,再大的风雨也能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