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观外,一众贵人此时坐在各自的马车里,刚刚可把他们吓坏了,两拨御林军杀得难解难分,佳安长公主的一名面首下车查看,被其中一拨人当了盾牌,死得凄惨。
好在除了这名面首以外,其他各府没有重大伤亡,顶多就是有随从或者侍卫受了轻伤,没有性命之忧。
萧真赶到时,看到的是被萧驸马抱在怀里柔声哄着的佳宜长公主,和正抱着一名面首,为那死去的面首难过的佳安长公主。
萧真不忍直视,背过身去,在人群中寻找赵时晴的身影。
他了解那小丫头的脾气,虽然说好了不让她来,可是她却肯定会来,不过这姑娘惜命,不会冲动冒险,因此,即使她知道此时此刻她的灭门仇人就在观内,她也不会冲进去。
正如她经常挂在嘴上的,老时家只剩下她一个了,她这条命,金贵着呢。
报仇有很多种,冲锋陷阵以命换命是一种,痛打落水狗是另一种。
赵时晴选择的,肯定是后一种。
下一刻,萧真看到了夏大川,夏大川也看到了他,跳起来冲他招手。
萧真快步走过去:“长公主和郡主呢?”
夏大川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在上面呢,郡主说上面视野开阔,风景独好。”
萧真望过去,先是看到从上面飘飘落下的瓜子壳,接着,便看到坐在树上正在嗑瓜子的母女俩。
萧真无声的笑了。
他没有打扰她们看热闹的雅兴,对夏大川叮嘱道:“保护好她们。”
赵时晴和万如意把带来的瓜子全都嗑完,有点口渴,正想让夏大川扔个水袋子上来,忽然听到一阵惊呼:“乌鸦,乌鸦又显灵了!”
赵时晴大喜,来了,她送给贱人玄的礼物到了。
无极观上空,乌云压顶。
太上皇的临时寝殿里,血流成河。
山门来的是排名前三十的杀手,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寡不敌众,一番厮杀之后,山爷身边只余三个人了。
山门中人平时并不在京城,只因这一次,永嘉帝召见新上任的山爷,山爷便带着门人来了京城,方才赶上今日“盛事”。
如今山门的山爷是轮流制,三房人五年一轮,新任的这位山爷,自从上任之后屁股还没坐稳,原本以为这是天赐良机,护驾有功,能得到皇帝认可,说不定自家这一房从此便能像当年的嫡长房那样,从此便能稳坐这个位子。
可是万万没想到,不但护驾无望,门中骨干伤亡惨重,就连他自己也性命难保。
山爷也在后悔,后悔不该来护驾。
正在此时,殿内的光线忽然暗了下来,正在指挥作战的卫国公大声喊道:“乌鸦,乌鸦盖顶!”
无论能不能看到,所有人全都伸长脖子向外张望,可惜屋里的人看不到,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知道天上的事。
卫国公兴奋极了,上一次这样兴奋,还是他去余家求亲成功的那次,他激动得连翻二十多个跟头,时隔二十多年,卫国公再次兴奋,这一次,他看到了传说的神鸦预警!
上一次,他没能亲眼看到,遗憾了整整三年啊三年!
“玄!”
“贱!”
成千上万的乌鸦盘桓在空中,以训练有素的姿态摆出了两个硕大的字。
玄!
贱!
众所周知,当今皇帝名叫赵玄,也因此,这个玄字便成了天子专用字,朝野上下都要避讳,不仅是玄字,就连弦、炫、铉、悬等字也不再使用,玄字则以文字替代,比如玄明观,便改成了文明观。
可想而知,这个玄字此时横空出世,指向的便只有一个人,永嘉帝赵玄!
而紧随其后的那个硕大的“贱”字,更是让人惊掉了下巴。
玄是皇帝,那么贱啊,贱人?贱命?贱种?贱行?淫贱?下贱?低贱?贱坯子?
总之,但凡是和这个字有关的,就没有好词。
这些乌鸦并非忽然间冒出来的,它们是成群结队飞过来的,它们飞过城门,飞过京城的大街小巷,一路飞到这里。
京城百姓,早已见识过乌鸦的神迹,他们和卫国公一样,等了三年,终于又一次在京城看到了这么多的乌鸦。
乌鸦在天上飞,人们在地上紧追不舍,有坐车的,骑马的,坐轿的,更多的是跑着的走着的,年轻的,年老的,有抱着孩子的,甚至还有背着老娘的。
无极观并不偏僻,还没到无极观,他们便看到了那惊天动地的两个大字。
小小学童大声念出:“玄,贱!”
旁边的大人连忙想要捂住他的嘴,老天爷啊,这个玄字是你能随口念出来的吗?
可是更多的人念出了这两个字,甚至还有人耐心解释给那些不识字的人:“玄是当今天子的名讳,至于这个贱嘛,就是贱人的贱!”
百姓们更加惊惧:“这是上苍的预警吗?皇帝是......”
那没说出的两个字变成了嘴辱的嚅动。
头顶上方传来少女轻脆悦耳的声音:“无论是好的坏的,这都是神迹,这是上苍的预警!”
是啊,无论是好的坏的,都是神迹,这就是神迹!
上天让他们知道,皇帝是贱人!
那趴在儿子后背上的老妇号啕大哭:“天尊老爷啊,老婆子我终于见到神迹了,死也瞑目啦!”
百姓们终于反应过来,纷纷跪倒,朝着天空中的那两个字拜了又拜!
曾经富贵盈门的冯首辅府,如今门可罗雀,早在孙儿死讯传来时,御林军便将冯府围了,冯家人已经多日不曾出来,甚至就连冯佳荷的死讯也是御林军的人送进来的。
无数乌鸦从冯府上空飞过,小厮飞奔着报信,冯恪被两个儿子搀扶出来,颤颤巍巍,不过十几日,却像是老了二十岁。
“乌鸦是朝着无极观的方向飞的,不知是怎么回事?”冯家三爷说道。
冯恪牵牵嘴角:“无极观啊,哈哈,这京城怕是要变天喽!”
冯家三爷眼中亮起了希望:“父亲,这于咱们是否生机?”
冯恪叹息:“无极观里住着的是太上皇和赵观月,如果我没猜错,那赵观月定然是孝康皇帝的血脉,没想到孝康皇帝还留了血脉,没想到啊,这的确是生机,新皇登基必不会大开杀戒,我们冯家或许也能留下几条血脉......”
而在京城一隅的紫竹观里,冯雅兰缝补衣裳,外面响起熟悉的声音:“冯姐姐,冯姐姐,你快出来!”
冯雅兰放下手中针线,推门出去,刚好看到一群乌鸦从小院上空飞过。
“怎么这么多的乌鸦?”她想起前几年乌鸦预警的事,心生疑惑。
小道姑欢喜地说道:“京城里一定有大事发生,好期待啊,真想跟着这些乌鸦去看看!”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一声猫叫。
两人俱是眼睛一亮,齐齐看过去,原来是那只常来的白猫。
自从上次给大胖引路,白猫便经常跑来蹭吃蹭喝,可惜道观里没有荤腥,它能吃到的也只有粗茶淡饭。
“小白,你是不是饿了?”小道姑弯腰将白猫抱起,却发现白猫的脖子上挂着一只荷包。
她咦了一声,摘下荷包,荷包里是一封信,竟然是写给她们两个人的。
“这是小珞写来的,他是我大伯家的堂弟,我听长公主身边的姐姐说过,堂弟现在是世孙了,真没想到,堂弟要接我出去,冯姐姐,堂弟说了,你可以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冯姐姐,咱们一起走,好不好?”
小道姑因为八字命硬,从小便被家里嫌弃,她以为她要在道观终老,可现在堂弟要接她出去,她很开心,堂弟现在是世孙,以后就是王爷,只要他开口,府里没人敢反对。
冯雅兰轻咬嘴唇,她想起梦中前世种种,陷入了沉思。
在那梦里,她的妹夫三皇子坐上龙椅,妹妹冯佳荷做了皇后,她的父亲冯恪做了太师。
然而好景不长,冯家便被诬陷获罪,冯佳荷被废,死在冷宫之中。
冯家男丁当街问斩,女眷沦为官奴,姨娘在大牢里自尽,而她这个寡妇,却因是出嫁女而免于一死,依然过着活死人的生活。
然而,新帝的帝位并没有因为冯家的灭亡而稳固,当年的八大王已经所剩无几,而北燕这个异姓王成了新帝的眼中钉,他设下圈套,害死了北燕王,北燕大乱。
新帝还没来得及庆祝,北燕世子打开国门,鞑子大举进兵,鞑子一路打到京城,新帝提前得到消息,抢在鞑子到来之前,悄悄弃城逃亡,只留下几个不想带又不受宠的妃嫔和满城百姓。
鞑子在城中大开杀戒,肆意妄为,烧杀奸掠,街上的血干了一遍又一遍。
在国运面前,人命只是最微不足道的。
她不想受辱而死,抢在鞑子冲进来之前,放火自焚,死在那个囚禁她半生的宅子里。
冯雅兰望向乌鸦飞走的方向,默默祷告,虽然她无法知道乌鸦去做什么了,但是她相信,京城一定出了大事,这一世已经改变了很多很多,她没有嫁给杨胜秋,她也没有经历失子之痛。
她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那么这一次,她希望国运也能改变,只有国运改变,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不用遭受鞑子的践踏。
国运改变了吗?
无极观中,听到卫国公说出那两个字时,永嘉帝是不信的。
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向门口走去,定国公一声令下,御林军让出道路,让他走了出去。
永嘉帝走出大殿,殿外站着的是盔明甲亮,整装待发的御林军,他甚至还看到了锦衣卫,只是站在最前面的不是路乾,而是多日不见的黎青。
永嘉帝蓦然转身,他的身后竟已空无一人!
甚至就连同床共枕多年的皇后,也没有跟着他一起出来。
永嘉帝抬起头,便看到了那两个字!
卫国公没有骗他,乌鸦摆出的,真的是这两个字。
一个是玄,一个是贱!
永嘉帝汗如雨下,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当年他引了吴王进京时没有恐惧,他害死孝康皇帝时没有恐惧,他被太上皇道破身世时没有恐惧,刚刚在殿内以少敌众时也没有恐惧,然而现在,他怕了,他真的怕了!
他手中人命无数,他从不信鬼神,如果真的有鬼,孝康皇帝早就来向他报仇了,他也不可能坐稳江山。
上一次乌鸦盖顶时,他虽然震惊,但并未害怕,他觉得那或许只是巧合,毕竟,能让无数乌鸦摆出一个字来,这显然并非人力可能为之。
可是这一次,当他看到那个玄字,和另一个贱字时,他相信,这世上或许真有鬼神。
鬼神显然是站在太上皇和赵观月那边。
为什么?
是因为他的身世吗?
因为他不是名正言顺的皇室子孙,所以连鬼神也不帮他了?
永嘉帝心中闪现无数念头,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他是天生的王者,他会成为千古明君,这皇位,会传给他的子孙后代,这大雍江山,是他的,是他的子孙的,至于太上皇和孝康皇帝,他们都是他的手下败将,永世不能翻身。
永嘉帝用力摇头,不是这样的,一定是哪里错了,为什么会这样呢,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是佳宜,是她藏起了赵渊,是梁王府,没有和萧家打起来,是萧真,竟然没死。
永嘉帝脑子里一片混乱,如同一团乱麻,忽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名少女,少女似曾相识,好像见过,是了,他想起来了,这是南阳郡主。
对了,她还有一个身份,她是老梁王的养女。
“把他绑起来!”少女开口,便有两名侍卫从后面扑上来,熟练地将永嘉帝绑了起来。
永嘉帝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五花大绑,成为阶下囚。
他正要开口喝斥,少女凑到他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看到那些乌鸦了吗?我叫来的。
看到那两个字了吗?我让它们写的。
知道佳宜长公主和萧驸马为何没有死吗?我救的!
知道你们谋害太上皇的消息是如何泄露出去的吗?是我的鹰听到的。
知道太上皇如何知道你是野种吗?我告诉他的!
知道我是谁吗?
我姓时,青庐县竹西塘老时家的时!
我也姓赵,老梁王赵允材的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