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像被谁扯散的棉絮,一缕缕飘向远处的山峦,露出的天空比浸透了墨的宣纸还干净,月亮悬在正中,果然像枚被擦亮的银币,连边缘的锯齿纹都清晰可见。小张的童谣还在哼着,调子跑得上天入地,却奇异地让空气里的瘴气淡了不少——那些青灰色的雾霭像是被这不成调的歌声熨过,渐渐变得透明,露出底下褐红色的泥土,踩上去松软得像踩在陈年的棉絮上。
“你娘教的这歌,是治瘴气的偏方?”老李被阿影扶着,半边身子还在发疼,说话时却带着笑,目光落在小张身上,那眼神软得像刚熬好的麦芽糖。他胳膊上的灼伤还在泛着红,是刚才蚀骨蟒的黏液烧的,阿影用星芒刃刮去腐肉时,他咬着牙没哼一声,此刻却被跑调的童谣逗得直乐。
小张摸了摸后脑勺,竹篮里的腐心藤枝条晃了晃:“娘说这是‘牵魂调’,以前山里人迷了路,哼着这调子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他唱到“月亮圆圆照柴门”时,突然打了个嗝,调子拐到了沟里,自己先红了脸,“我、我唱得不好……”
“好得很。”石牙走在最前面,铁环上的光圆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光轨,像给脚印镶了道银边,“比镇上的说书先生唱得真。”他这话倒是真心,刚才在黑森林里,他分明看见小张的歌声飘到哪里,哪里的瘴气就退开几分,那些缠人的腐心藤听到调子,甚至会悄悄往土里缩——这哪是牵魂调,分明是驱邪曲。
阿影扶着老李的手顿了顿,星芒刃上的碎光突然亮了亮:“这调子……我好像在哪听过。”他皱着眉回想,额角的冷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滑,刚才被蚀骨蟒扫中的胳膊还在发麻,“小时候奶奶哄我睡觉,总哼类似的调子,只是词不一样。”
“哦?”老李来了精神,直起身子想听得更清楚,牵动了伤口又“嘶”了一声,“你奶奶是哪的人?说不定跟小张他娘是同乡。”
“说不清了。”阿影的声音低了些,星芒刃的光芒也暗了暗,“奶奶走得早,那时候我才三岁,记不清太多……就记得她总说‘月亮是块大银圆,照得见回家的路’。”他说着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果然像块银圆,连反光的弧度都跟记忆里奶奶比划的样子重合。
小张的童谣刚好唱到“银圆落进井里头,捞起三两颗星子”,调子突然定住,他指着前方的岔路口,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看!那是不是有座石桥?”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雾气彻底散尽的地方,果然立着座石拱桥,桥身爬满了青藤,月光落在桥栏上,把“望月桥”三个刻字照得清清楚楚。桥下的水没结冰,倒映着月亮的影子,像把碎银撒在了水里,随着波纹轻轻晃。
“过了桥就是官道,再走三里地有个驿站。”老李松了口气,扶着阿影的胳膊直起身,“今晚能睡上热炕了。”他这话没说完,就被桥那头传来的响动打断——像是有谁在哭,细细的,像根丝线缠在耳朵上。
石牙的铁环突然发烫,光圆缩成了拳头大小,在他掌心微微颤。这是有危险的信号。他示意众人停下,自己则放轻脚步往桥边挪,青藤在脚下发出“沙沙”的轻响,刚好盖过他的脚步声。
桥那头的哭声响得更清楚了,是个小姑娘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哼着歌,调子竟跟小张的牵魂调有七分像,只是词儿更哀伤些:“月亮圆,圆成饼,哥哥咬一口,妹妹啃半块……”
石牙绕到桥柱后,探头一瞧,心猛地往下沉——桥栏边蹲着个穿红衣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桥下掉。她的脚边堆着些枯枝,身上的红衣看着眼熟,像是……像是去年镇上王屠户家闺女丢的那件,当时王屠户还说闺女被山里的精怪勾走了,哭了三天三夜。
“小妹妹,你怎么在这?”石牙放柔了声音,慢慢走过去,铁环的光圆在他身后护着,以防是精怪作祟。
小姑娘猛地回头,眼睛红得像兔子,看见石牙手里的铁环,突然不哭了,指着光圆说:“你、你有‘暖光’……我娘说,有暖光的都是好人。”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却不怕生,“我等我哥,他去山里找吃的,走了三天了还没回来。”
小张他们也跟了过来,老李一看见小姑娘手里的饼,脸色就变了——那饼是镇上“福来栈”的样式,去年冬天雪大,福来栈的掌柜卷了钱跑了,剩下的饼都发了霉,怎么还会有人拿着?
“你哥叫啥?穿啥样的衣裳?”老李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善,“我们刚从山里出来,说不定见过他。”
小姑娘眨巴着泪眼看他,突然往石牙身后缩了缩,抓着石牙的衣角说:“我哥叫狗剩,穿蓝布褂子,背着个竹篓……他说要给我找甜山楂,说吃了就不冷了。”
阿影的星芒刃突然发出“嗡”的一声,他沉声道:“黑森林里的腐心藤丛里,是有个蓝布褂子……只是竹篓破了,里面的山楂都烂了。”他没说的是,那褂子的主人,恐怕已经……
小张却没听出阿影话里的意思,蹲下来掏出竹篮里的腐心藤:“我娘说这藤子煮水喝能暖身子,你要不要?还有这个……”他从怀里掏出块油纸包,打开是半块麦饼,还是早上他娘塞给他的,“这个给你,比山楂甜。”
小姑娘盯着麦饼咽了咽口水,却没接,只是问石牙:“你手里的圈圈会发光,能照到我哥吗?我娘说,哥要是走丢了,跟着光就能找回来。”
石牙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想起爹刻铁环时说的话:“这环里的光,是念想聚的,你念着谁,光就往谁那边走。”他举起铁环,光圆果然动了动,往黑森林的方向偏了偏,却又很快转回来,在小姑娘面前晃了晃。
“能照到。”石牙说,声音很稳,“你哥可能是迷了路,我们明天去山里找他,带着这光,一定能找到。”他把铁环往小姑娘面前递了递,光圆在她脸上映出淡淡的暖黄,“今晚跟我们去驿站,有热炕,有热水,等天亮了再找,好不好?”
小姑娘看着光圆里映出的自己,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好,娘说听有暖光的人的话。”她接过小张的麦饼,小口小口啃着,饼渣掉在红衣上,像撒了把碎金。
过桥的时候,小张扶着小姑娘,嘴里还在哼牵魂调,这次的调子稳了些,小姑娘跟着轻轻唱,两个声音缠在一起,把石桥的影子都唱得晃了晃。老李和阿影走在后面,老李突然叹了口气:“那蓝布褂子……是王屠户家的吧?去年冬天他闺女丢了红衣,他哥就疯了似的往山里冲,当时我拦着他,说雪大危险,他说‘我妹怕冷,得给她送件衣裳’……”
阿影的星芒刃垂在身侧,光芒暗得像蒙了层灰:“那竹篓里的山楂,是用布包着的,布上绣着个‘妹’字。”他顿了顿,“我没说,是怕那小姑娘……”
“不说好。”老李拍了拍他的背,伤口的疼好像轻了些,“孩子家,多抱会儿希望总好。”他看向前头蹦蹦跳跳的两个身影,小张正把腐心藤编成小玩意儿给小姑娘,铁环的光圆在他们脚边流淌,“你看石牙那铁环,刚才往黑森林偏,说不定人还在呢?腐心藤丛密,说不定只是困住了。”
阿影抬头看了眼石牙的背影,铁环的光圆忽明忽暗,像在应和老李的话。他握紧星芒刃,突然觉得胳膊不那么麻了——刚才在黑森林里,石牙的铁环光圆替他挡了蚀骨蟒的黏液,现在那光里,分明掺了星芒刃的碎光,像被揉进去的星子。
驿站的灯亮着,昏黄的光从窗纸里透出来,像只暖融融的眼睛。掌柜的是个瘸腿的老汉,见他们带着个红衣小姑娘,也没多问,只是把最里头的两间房收拾出来:“炕刚烧过,热乎着呢。”又给小姑娘端来碗热粥,“快趁热喝,看这小脸冻的。”
小姑娘捧着粥碗,小口小口喝着,眼睛却直勾勾盯着石牙的铁环,光圆在碗沿上跳,像在跟粥里的热气玩。小张坐在她旁边,给她讲腐心藤能染出什么颜色的布,讲着讲着,自己先困得打盹,头一点一点的,像只啄米的小鸡。
石牙坐在门槛上擦铁环,光圆在他掌心明明灭灭。阿影走出来时,正看见他用衣角蘸着灯油擦环上的纹路,那些刻痕里的光被擦得更亮了,像藏了满肚子的话。
“这环……”阿影靠在门框上,星芒刃的碎光落在铁环上,“是你爹刻的?”
“嗯。”石牙点头,指尖划过环上的同心纹,“他说这纹叫‘牵丝纹’,一个人走夜路时,光会跟着念想走;要是记挂着谁,光就会往那人那边偏。”他想起刚才在桥上,光圆往黑森林偏的那一下,心里突然有了点底,“明天我们再去趟黑森林,顺着光走,说不定真能找到人。”
阿影的星芒刃突然亮了亮,映得他眼睛里有光:“我跟你去。我这刃能劈开腐心藤,比你的凿子快。”
“算我一个。”老李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出来,胳膊上缠着掌柜给的布条,“我熟路,黑森林哪片藤密,哪片有瘴气,我门儿清。”他看了眼屋里已经睡熟的小张和小姑娘,“让他们在驿站等着,省得添乱。”
石牙看着他们,铁环的光圆突然扩大,把三人都圈了进去,光里混着星芒刃的银白、老李酒葫芦的琥珀色,还有他自己铁环的暖黄,像把三种念想熔在了一起。他突然明白爹刻环时说的“家”,不是非得有屋顶有墙,是走夜路时,有人愿意陪你举着光;是明知山有瘴气,还有人说“我跟你去”;是铁环的光里,突然多了别人的念想,亮得能照透黑森林的雾。
屋里传来小张的梦话,还是那句“月亮圆圆照柴门”,小姑娘咯咯地笑,大概是梦到了甜山楂。石牙把擦亮的铁环揣进怀里,胸口被光烘得暖暖的。
“睡吧。”他站起身,光圆在三人之间晃了晃,“明天得早点起。”
月光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驿站的土墙上,像株长了三个杈的树,根紧紧扎在一起。屋里的油灯忽明忽暗,映得窗纸上的人影轻轻晃,像谁在里头摇着蒲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