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地的泥泞还沾在靴底,石牙背着念芽踏上剑冢外围的青石路时,天边刚吐出鱼肚白。晨雾像化开的牛奶,漫过脚踝往膝盖爬,把远处的剑形石碑泡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那是剑冢的入口,碑上刻着三个字:“断念崖”。
“歇会儿吧。”老李把水壶递过来,壶身还带着他揣在怀里的温度,“让念芽也缓口气,刚才催开花那会儿,它叶片都发蔫了。”
石牙靠在石碑上,低头看怀里的念芽。果然,最外层的叶片卷了边,像被晒蔫的菠菜。他赶紧拧开水壶,往掌心倒了点温水,用指腹蘸着往叶片上抹:“是不是累着了?早知道刚才不那么急……”
念芽突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新抽的嫩芽蹭了蹭他的指尖——这是它们的暗号,意思是“没事”。石牙这才注意到,它卷边的叶片上,竟凝着颗露珠,顺着叶脉滚到叶尖,“吧嗒”滴在他手背上,凉得像块碎冰,却让他心里一暖。
“石牙哥,你看那石碑!”小张突然指着断念崖的碑体,“雾散了点,上面好像有字!”
众人凑近了看。碑上除了“断念崖”三个大字,右下角还有几行小字,被风雨侵蚀得只剩残笔:“入此崖者,先断三念:贪生念、惜名念、儿女念。三念断尽,方见真剑。”
“这啥意思?”小张挠挠头,“难道要我们不爱惜命、不在乎名声、连家都不要了?”
老李蹲下身摸了摸碑底的裂缝:“老辈人说,剑冢里藏着把‘无名剑’,能斩虚妄,可每次有人想取剑,不是被困在幻境里,就是被剑气所伤。后来才发现,不是剑伤人,是人的执念在伤人——总有人想靠剑扬名,或是怕丢了性命,杂念一多,自然扛不住剑冢的气场。”
石牙指尖划过“断三念”三个字,突然想起出发前,公会会长塞给他的那封信。当时没来得及看,此刻摸出来展开,信纸都泛着潮味:“若遇断念崖,不必硬断。执念本是心之影,你若坦然认它,它便伤不了你。”
“坦然认它?”阿影骑着影翼兽落在旁边,膜翼上的磷光在雾里晃出细碎的光点,“我爷爷当年就是卡在这一步。他总想着‘不能死,要活着回去见我奶奶’,结果在幻境里困了三天三夜,出来后剑都握不稳了。”
念芽突然抖了抖叶片,指向石碑左侧的藤蔓。那里缠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上面用朱砂写着:“惜命者,非贪生;念亲者,非执念。心有挂碍,亦能持剑。”
“这字……是前几年失踪的赵老剑客写的!”老李突然提高声音,“他当年抱着孙女的照片闯剑冢,所有人都说他肯定出不来,结果他不仅活着出来了,还带出了半柄断剑!”
石牙把信纸折好塞进怀里,突然笑了:“我好像有点懂了。”
他解下腰间的铁环——那是用碎星剑碎片做的,此刻被体温焐得发烫。又从背包里翻出队员们偷偷塞给他的东西:小张画的简易地图(上面标着“此处有陷阱,跳着走”)、老李准备的止痛药膏(包装上写着“实在扛不住再用”)、两个年轻队员攒的打火石(用布包了三层,怕受潮),最后是念芽根须上缠着的银丝——那里面混着阿影的头发,昨晚他趁石牙不注意,偷偷加进去的。
“这些都是我的挂碍。”石牙把铁环攥在手里,声音在雾里荡开,“我惜命,因为死了就没人护着你们了;我在乎名声,因为不想你们跟着我被人戳脊梁骨;我念着亲人,因为你们就是我的亲人。”
念芽突然展开所有叶片,晨光透过雾隙落在叶面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石牙感觉掌心一热,铁环竟微微震动起来,像是在呼应他的话。
“走吧。”他站起身,靴底的泥块落在地上,发出“噗”的轻响,“进去看看这剑冢,到底藏着什么名堂。”
剑冢入口是道窄门,仅容一人通过。石牙走在最前面,刚迈过门槛,眼前的雾突然散了——不是被风吹散的,是被某种力量硬生生撕开的。
里面竟是片开阔地,成千上万柄断剑插在地上,剑尖朝上,像片钢铁森林。剑柄上的布条在风里猎猎作响,有红的、蓝的、灰的,都是前人留下的信物:有的系着玉佩,有的缠着发丝,还有的挂着小小的长命锁。
“这些都是……没能出去的人留下的?”小张的声音发颤。
“不。”石牙捡起块剑柄,上面系着块褪色的手帕,绣着个“安”字,“是出去的人留下的。你看这手帕,边角都磨破了,肯定是带着走了很久,又特意回来挂在这儿的。”
老李摸着柄断剑,突然叹气:“我爹当年也在这儿留了柄剑。他说,每次觉得撑不下去了,就想想这儿的剑——每柄剑都代表着个人,每个人都有想守护的东西,所以才要拼尽全力活着。”
往前走,地面渐渐倾斜,断剑越来越密,最后汇聚成一道剑梯,直通悬崖顶端。梯级是用剑身铺的,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是在跟你说话。
“小心点,这剑梯会读心!”阿影突然喊道,“我爷爷说,它会放大你的杂念,让你觉得脚下全是深渊!”
话音刚落,石牙脚下的剑身突然翻转,露出锋利的刃面。他下意识想躲,却听见念芽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别躲。
石牙定了定神,直视着刃面。果然,刃面上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昨晚的梦境:他梦见自己掉进沼泽,眼睁睁看着队员们被蛞蝓围攻,却动弹不得。
“这是贪生念在作祟。”石牙深吸一口气,抬脚踩在刃面上,“可我知道那是假的。昨晚老李给的药膏还在包里,小张的地图还在口袋里,你们都在我身后,我怎么可能让自己掉下去?”
刃面突然平静下来,恢复成普通的剑身。
再往上走,剑梯突然消失,眼前出现一座吊桥,桥板是用锁链串起来的,下面是翻滚的云海。石牙刚踏上桥,锁链突然剧烈摇晃,桥板间的缝隙越变越大,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
“这是惜名念的幻境!”老李喊道,“别低头看!越看越慌!”
石牙却偏偏低头,看见云海深处有无数张脸在指指点点:“看呐,就是他,想靠无名剑出名!”“带那么多累赘,肯定成不了事!”“当年赵老剑客可是孤身一人闯过去的!”
“他们说得对吗?”石牙突然问身后的队员。
小张愣了一下,突然吼道:“屁!我们跟着石牙哥,不是因为他能不能拿到无名剑,是因为他靠谱!上次我被蛇咬了,他嘴对嘴给我吸毒血,现在还说他图名声?”
“就是!”年轻队员也喊道,“我们带的东西,都是石牙哥让准备的,他说‘人多力量大’,从来没说过要一个人逞英雄!”
老李咳嗽一声:“咳咳,当年赵老剑客也不是孤身一人,他孙女的发绳一直揣在怀里呢。”
石牙看着桥板上的缝隙,突然笑了。他蹲下身,把念芽放在桥板上,让它的根须缠上锁链。念芽立刻照做,根须像藤蔓一样紧紧抱住锁链,原本摇晃的吊桥竟慢慢稳住了。
“你们看,”石牙指着根须缠绕的地方,“它知道你们在,就有力量。”
过了吊桥,是片空地。正中央插着柄剑,没有剑鞘,剑身蒙着层灰,看起来平平无奇——这就是无名剑?
石牙走过去,刚要伸手,剑身突然迸发出刺眼的光,形成一道光幕。光幕里浮现出无数画面:有人为了贪生,放弃同伴独自逃生,最后被困在幻境里疯掉;有人为了虚名,亲手斩断朋友的手,结果被剑反噬,经脉尽断;有人为了所谓的“儿女情长”,放弃使命,剑冢为他开了条生路,他却在晚年日日忏悔。
“三念不断,剑不认主。”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光幕里响起,“你若要握此剑,需立誓断绝三念。”
石牙没有立刻回答。他摸着念芽的叶片,突然想起公会会长信里的后半句:“心有挂碍,不是枷锁,是铠甲。”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光幕,直视着那道声音的来源:“我断不了。”
“贪生念,我要活着回家,看小张娶媳妇,看老李抱孙子,看阿影的影翼兽长大。”
“惜名念,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这群人不是累赘,抱团取暖的人,照样能成大事。”
“儿女念,我怀里的念芽,身后的队员,都是我的亲人。我断了它,不就成了孤魂野鬼?”
光幕剧烈晃动起来,像是在发怒。石牙却上前一步,任由光刃割破手臂,血珠滴在无名剑上:“但我敢认。我贪生,却不会为了活命卖朋友;我惜名,却不会为了名声害亲人;我念亲,却不会为了私情误大事。这些念,是我的软肋,也是我的铠甲。”
血珠渗入剑身,蒙着的灰突然剥落,露出底下的寒光。无名剑轻轻颤动,像是在欢呼。
“你可知,认下这些念,将来会更痛?”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
“痛就痛呗。”石牙握住剑柄,入手微凉,却异常称手,“不痛,怎么知道自己活着?”
无名剑彻底苏醒,发出龙吟般的轻鸣。剑身上浮现出一行字,不是刻的,是光组成的:“念起则生,念灭则死,心之所向,即是归途。”
石牙拔剑出鞘,剑光劈开晨雾,照亮了整个剑冢。那些插在地上的断剑突然齐齐颤动,剑柄上的信物发出微光,像是在行礼。
“石牙哥,你看!”小张指着远处,“雾散了!”
阳光铺洒下来,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石牙回头,看见队员们的笑脸,看见阿影骑着影翼兽朝他挥手,看见念芽的叶片上,露珠正顺着“心之所向,即是归途”几个字慢慢滚落。
他突然明白,断念崖断的从不是念,是“执”。执于贪生,才会不择手段;执于虚名,才会忘了初心;执于私情,才会不顾大义。而坦然认下这些念,带着它们往前走,反而能走得更稳。
“走吧,回家。”石牙把无名剑背在身后,剑穗上系着队员们的信物——小张的地图角、老李的药膏盒、阿影的影翼兽羽毛,还有念芽新抽的嫩芽。
回程的路格外轻快。小张哼着歌,老李跟队员们讲赵老剑客的故事,阿影的影翼兽时不时低空掠过,把大家的笑声惊得飞起来。
石牙走在中间,手里转着铁环,突然觉得这铁环的重量,念芽的温度,队员们的笑声,比任何虚名都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