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坐在怡红院西厢房的窗边,手里捻着一根绣花针,却久久没有落下。窗外桃花正盛,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一如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姐姐在想什么?”麝月端着茶进来,见她怔怔出神,不由问道。
袭人回过神来,勉强一笑:“没什么,只是看这花开得好。”
她自然不会说,方才王夫人身边的玉钏儿来传话,说太太已经向老太太提了她的事。这本该是件喜事,可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要追溯到很久以前。
————
七年前,贾母房中。
“袭人,你过来。”贾母招招手,将刚满十二岁的小丫头叫到跟前。
袭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垂手侍立。
“从今日起,你去宝玉房里伺候。”贾母慈祥地笑着,“那孩子顽皮,需得有个稳重的看着。你性子沉静,做事周到,我很放心。”
袭人心中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不知道,贾母身边的大丫鬟派去少爷房中,多半是预备着将来收房的。这是何等的抬举!
“奴婢一定尽心竭力,不负老太太厚望。”她跪下行礼,声音微微发颤。
贾母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一旁的晴雯:“你也一并去。你那手针线活,正好给宝玉做些衣裳。”
晴雯欢快地应了声“是”,一双明眸流转生辉。
袭人抬头时,正对上贾母意味深长的目光。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贾母给了她希望,却也给了她一个永远跨不过去的对手。
晴雯生得标致,眉眼间自带三分风流;针线活更是贾府上下无人能及;更难得的是那份机灵劲儿,说话做事总能讨人喜欢。相比之下,袭人自知容貌平平,唯有靠稳重妥帖来赢得主子的信任。
这是贾母给她的第一记软刀子——给了前程,也给了竞争。
————
怡红院的日子,并不如袭人想象中顺遂。
宝玉待她极好,称她“袭人姐姐”,衣食住行无不依赖她打点。可他对晴雯也一样亲厚,甚至更加纵容晴雯的小性子。
这日,宝玉从学堂回来,一进门就嚷着热。袭人忙上前替他更衣,却见里衣的袖口脱了线。
“这是怎么弄的?”袭人皱眉,“快换下来,我给您缝缝。”
宝玉却摆摆手:“不用麻烦,让晴雯来就好。她手巧,缝得看不出痕迹。”
恰在此时,晴雯端着冰镇酸梅汤进来,闻言笑道:“二爷又给我找活计了?拿来我瞧瞧。”
袭人默默退到一旁,看着晴雯飞针走线,不一会儿就把袖子补得天衣无缝。宝玉连声夸赞,晴雯得意地扬起下巴。
那一刻,袭人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在宝玉心中,她是个可靠的管家,而晴雯才是那个能与他谈笑玩闹的知心人。
当晚,宝玉缠着袭人说话,不知不觉竟将她搂在怀中。袭人半推半就,心想:“横竖老太太已经将我给了宝玉,如今这样,也不算越礼。”
云雨过后,宝玉沉沉睡去。袭人却睁着眼到天明,心中既甜蜜又忐忑。她更加坚定了要做“宝二姨娘”的决心——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出路。
————
然而好景不长,贾母的第二刀,来得猝不及防。
那年的元宵夜宴,贾府上下齐聚荣禧堂。袭人因母亲新丧,不便出席,只让麝月跟着宝玉前去。
宴至半酣,贾母环视四周,忽然问道:“袭人怎么不见?她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
满座顿时安静下来。王夫人忙起身解释:“她母亲新逝,热孝在身,不便前来。”
这本是合情合理的解释,谁知贾母并不买账,沉声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她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
这番话如惊雷般在席间炸开。邢夫人嘴角微扬,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王夫人脸色煞白,不敢再辩;薛姨妈低头喝茶,掩饰着惊讶;探春、黛玉等人面面相觑,都不敢作声。
消息传到怡红院时,袭人正在灯下给宝玉绣香囊。听闻贾母的话,她手中的针猛地扎进指腹,一滴血珠渗出,染红了未完成的并蒂莲。
“姐姐别往心里去,老太太许是多吃了几杯酒...”麝月小心翼翼地安慰。
袭人摇摇头,心中一片冰凉。她明白,这不是醉话,而是贾母在众人面前的敲打。这些日子,她确实有些“拿大”了——规劝宝玉读书,管教小丫鬟,俨然以怡红院的女主人自居。却忘了在贾母眼中,她永远只是个奴才。
从那以后,袭人明显感觉到府中人对她的态度变了。往日巴结奉承的婆子们,如今见面只是淡淡打个招呼;就连小丫鬟们,也不像从前那般敬畏她。
她不得不更加谨慎,事事留心,处处在意。可“拿大”这个标签,已经牢牢贴在她身上,再也撕不掉了。
————
最致命的一击,发生在晴雯被撵之后。
那日王夫人从贾母处回来,脸色很不好看。袭人奉茶时,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
“老太太怎么说?”她小心翼翼地问。
王夫人叹了口气:“我说你沉重知大礼,想让你将来服侍宝玉。谁知老太太却说...”
“说什么?”
“她说你是个没嘴的葫芦,既然我深知你,她也不反对。只是...”王夫人顿了顿,“老太太说,不明说与宝玉的主意更好,让大家别提这事,心里知道就是了。”
袭人手中的茶盘险些跌落。她强自镇定,行礼退下,回到自己房中才敢让眼泪流下来。
“没嘴的葫芦”——原来在贾母心中,她只是个沉闷无趣的丫头。
“大家别提这事”——这句话彻底断绝了她转正的希望。没有名分,没有认可,她永远只能是个拿着高薪的丫鬟,永远成不了“宝二姨娘”。
这一刻,袭人才真正明白了贾母的手段:第一刀让她不敢懈怠,第二刀灭了她的气焰,第三刀直接断了她的念想。没有鲜血淋漓,却比凌迟更残忍。
————
往事如烟,袭人从回忆中惊醒,手中的针线活还停留在原处。
“姐姐,太太请你去一趟。”秋纹在门外唤道。
袭人整理好情绪,快步走向王夫人房中。
“好消息!”王夫人难得地露出笑容,“老太太终于松口了,说等你过了这个生日,就正式给你开脸,抬做姨娘。”
袭人怔住了。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让她不知所措。
“怎么?高兴傻了?”王夫人笑道。
袭人连忙跪下磕头:“谢太太恩典。”
走出王夫人房间,袭人只觉得脚步虚浮,如在梦中。难道她错怪了贾母?难道那些敲打和冷落,都只是对她的考验?
然而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
当晚,贾母房中的琥珀悄悄来找袭人:“老太太让你过去一趟。”
袭人心中忐忑,跟着琥珀来到贾母院中。贾母独自坐在榻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贾母开门见山。
袭人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宝玉的婚事,已经定下了。”贾母缓缓道,“是宝姑娘。”
袭人心中一紧,强自镇定:“宝姑娘才德兼备,与宝二爷正是天作之合。”
贾母点点头:“你是个懂事的。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就该知道,宝玉房里不需要两个争风吃醋的姨娘。”
袭人猛地抬头,对上贾母锐利的目光。
“宝丫头大度,不会容不下你。但你要记住自己的本分。”贾母语气转冷,“这些年来,你处处与晴雯争锋,在宝玉面前搬弄是非,甚至故意让黛玉看见你与宝玉亲密...这些小心思,真当我不知道吗?”
袭人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今日叫你来,是要你做个选择。”贾母的声音不容置疑,“要么,安安分分做个通房丫头,将来配个小厮;要么,我赏你一份嫁妆,你体体面面地嫁出去。”
袭人伏在地上,泪如雨下。她多年的苦心经营,原来早已被贾母看得清清楚楚。
“奴婢...但凭老太太做主。”
贾母满意地点头:“很好。我有个远房亲戚,姓蒋,是个唱戏的。虽然身份低微,但人品不错,也不会委屈了你。”
袭人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她怎么也没想到,贾母会把她配给一个戏子。
“去吧,好好准备准备。下个月就出门子。”贾母摆摆手,不再看她。
袭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怡红院的。她坐在窗前,看着镜中憔悴的容颜,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刚来贾府时的样子。
那时她还是个小丫头,跟在贾母身边学规矩。贾母常夸她稳重懂事,将来必有大出息。她以为那个“大出息”就是成为宝玉的姨娘,却不知在贾母眼中,她始终只是个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
如今棋局已定,她这枚棋子也该退场了。
“姐姐,宝二爷找你呢。”麝月在门外唤道。
袭人擦干眼泪,强颜欢笑:“这就来。”
她整理好衣襟,走向宝玉的房间。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以丫鬟的身份服侍他了。
窗外,桃花依旧开得灿烂。而袭人的心,已经碎成了千片万片,随着落花,飘散在风中。
贾母的三刀,没有见血,却刀刀致命。第一刀断了她的傲气,第二刀毁了她的名声,第三刀碾碎了她的梦想。而她,直到最后才明白,从一开始,她就注定是这场豪门游戏中的牺牲品。
命运这东西,从来不由人算计。越是苦心经营,越是徒劳无功。袭人这一生,成也贾母,败也贾母,终究是大梦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