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房内,熏香袅袅,却掩不住一丝凝重。鸳鸯跪在当中,泪痕未干,一缕青丝散落在地,手中还握着那把决绝的剪刀。
“老太太,我宁可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也不愿给大老爷做妾!”鸳鸯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
贾母听了,气得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
满屋子丫鬟婆子垂首屏息,无人敢出声。贾母的目光在屋内扫视,最终定格在垂手侍立的王夫人身上。
“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贾母突然转向王夫人,声音陡然提高,“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
王夫人猝不及防,脸色霎时白了,嘴唇微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旁的薛姨妈也愣住了,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
满室寂静中,只有探春从容上前,含笑说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儿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
贾母闻言,脸上的怒色渐渐消退,转而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她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她了。”
宝玉早已上前,替王夫人赔笑道:“大伯子的事,小婶子如何得知?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一场风波,似乎就此平息。然而在场明眼人都知道,贾母那番话,绝非一时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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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王夫人回到房中,仍是心神不宁。
“母亲何故忧心?”宝玉轻声问道。
王夫人叹了口气,屏退左右,只留宝玉在跟前:“今日老太太那番话,表面上是气糊涂了,实则句句有所指。”
宝玉不解:“大伯父要做那糊涂事,与母亲何干?”
“你哪里知道,”王夫人摇头,“老太太这是在提醒我,袭人的事她早已心知肚明。”
宝玉这才想起,去年王夫人私自将袭人从贾母名下划到自己房里,还给她加了月钱,却一直未向贾母禀明。
“可是袭人姐姐伺候儿子尽心,这又有何不妥?”宝玉仍是不解。
王夫人望着天真烂漫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这其中关节,你不懂也罢。只是今日这一出,老太太是要告诉我,这府里的事,没有能瞒过她眼睛的。”
贾母房中,琥珀轻轻为老太太捶腿。
“今日我是不是把二太太吓着了?”贾母闭目养神,忽然问道。
琥珀笑道:“二太太确实脸色都白了。不过探春姑娘说得在理,老太太也转圜得快。”
贾母微微睁眼:“你当我真是老糊涂了,连谁都骂错了?”
琥珀不敢接话,只低头继续捶腿。
“大老爷要讨鸳鸯,固然可气。可二太太背着我做的事,难道就不该敲打敲打?”贾母慢条斯理地说,“袭人本是我给宝玉的,她私自收了去,连声招呼都不打。如今又要打鸳鸯的主意,这府里,莫非当我老得不中用了?”
琥珀小心翼翼道:“二太太或许只是疏忽了。”
“疏忽?”贾母轻笑一声,“她精明着呢。今日我这一骂,她心里明镜似的。”
正说着,门外丫鬟通报:“二太太来了。”
王夫人走进来,手中捧着一盅冰糖燕窝:“听闻老太太今日动了气,特意炖了燕窝给老太太润润。”
贾母让人接了,示意王夫人坐下。
“今日委屈你了。”贾母温声道,“我那时在气头上,说话没了分寸。”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说哪里话,原是我们做晚辈的考虑不周,让老太太生气。”
二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提起袭人之事,却又都明白那才是今日这场戏的症结所在。
几日后,王夫人特意请薛姨妈过来品茶。
“那日的事,姐姐可还放在心上?”薛姨妈关切地问。
王夫人轻叹:“如何能不在意?老太太那番话,分明是怪我私自收了袭人,却瞒着她。”
薛姨妈不解:“既然如此,何不挑明了说?”
“这便是老太太的高明之处。”王夫人道,“若挑明了,我面上无光,难免心生芥蒂。如今这样,既敲打了我,又全了我的颜面。最后还让宝玉给我赔不是,倒显得她通情达理。”
薛姨妈细细思量,不禁点头:“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这些年,我总以为老太太年事已高,许多事不必再劳烦她。”王夫人若有所思,“如今看来,是我太自作聪明了。”
转眼到了贾母寿辰,府中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宴席上,王夫人特意起身敬酒:“今日老太太寿辰,媳妇有件事要禀明。袭人那丫头伺候宝玉尽心,我想着给她提了月钱,仍算在老太太房里的人,不知老太太意下如何?”
贾母笑容满面:“你考虑得周到。袭人那孩子确实稳妥,早就该提月钱了。”
婆媳相视而笑,心中芥蒂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席散后,鸳鸯扶着贾母回房。
“二太太今日这一出,倒是在向老太太示好呢。”鸳鸯轻声道。
贾母满意地点头:“她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如今既已说开,往后也就无妨了。”
“那日老太太故意错怪二太太,就不怕她真往心里去?”鸳鸯终于问出心中疑惑。
贾母在榻上坐下,缓缓道:“我了解二太太,她虽有些私心,却最重颜面。我若当面质问袭人之事,她必定难堪。如今借着你的事给她提个醒,她自会明白。”
鸳鸯恍然:“原来老太太早有算计。”
“这家大业大,若事事较真,早晚要生嫌隙。”贾母语重心长,“有时装装糊涂,比精明算计更难。既要让人明白你的意思,又要给人留足颜面,这其中的分寸,最是考验人。”
次日清晨,王夫人来请安时,特意带了一副亲手绣的抹额。
“眼见天要凉了,给老太太绣了个抹额,针线粗糙,老太太别嫌弃。”
贾母接过细看,只见上面绣着福寿纹样,针脚细密,显是费了心思。
“难为你想着。”贾母让鸳鸯收好,又对王夫人道,“如今你管着家,诸多辛苦。有什么难处,尽管来说。”
王夫人心中一动,明白这是贾母彻底放下前嫌的表示。
“多谢老太太体恤。”王夫人诚恳道,“往后有什么事,定当先请示老太太。”
婆媳二人说了一会家常,气氛比往日更加融洽。
王夫人走后,鸳鸯笑着对贾母道:“如今二太太对老太太越发敬重了。”
贾母望着窗外渐黄的树叶,悠悠道:“治家如烹小鲜,火候太过则焦,不足则生。那日我若不当场发作,这口气憋在心里,日久必生怨怼。若发作得太过,又伤了一家和气。如今这样,刚刚好。”
鸳鸯若有所思:“所以老太太那日,是故意借题发挥?”
贾母微微一笑:“大老爷要讨你,我是真生气;借机敲打二太太,也是真有必要。一石二鸟,岂不比单独发作两回来得省事?”
鸳鸯这才彻底明白贾母的深意,不禁感叹:“老太太的智慧,我们这些小辈再学十年也赶不上。”
一个月后,王夫人果然将家中的几件大事都来回禀贾母,连宝玉房中的丫鬟调配,也请贾母拿主意。
“你看着办就是,不必事事问我。”贾母道。
王夫人却坚持:“老太太见识多,还得请老太太指点。”
邢夫人得知后,在背后冷笑道:“二太太如今越发会讨好老太太了。”
这话传到王夫人耳中,她只一笑置之。经过这些事,她越发明白贾母在那日的发作中,实则给了她多大的体面。
冬日第一场雪落下时,贾母邀王夫人、薛姨妈等人赏雪。
席间,贾母特意将王夫人送的那条抹额戴上,对众人夸赞:“你们看二太太这针线,越发精进了。”
王夫人心中温暖,知道这是贾母在众人面前肯定她。
那日后,府中下人都说,老太太和二太太越发亲近了,家中的气氛也比往日更加和睦。
鸳鸯冷眼旁观,终于深刻理解了贾母那日“装糊涂”的智慧。有些事,挑明了反而难堪;有些道理,说得太清反而伤情。真正的治家之道,在于把握分寸,既维护规矩,又保全情面。
而贾母与王夫人之间的这次交锋,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有的只是一个大家族继续和睦前行的默契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