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里繁花似锦,笑语喧阗,但在那些低眉顺眼、步履匆匆的小丫头和婆子们心中,怡红院却盘踞着一个令人胆寒的存在——晴雯姑娘。若问这园子里最可怕的是谁,十有八九,她们会颤抖着指向那个眉眼风流、言辞却如刀似针的俏丫鬟。
晴雯的可怕,在于她那从不掩饰的雷霆之怒。坠儿偷了虾须镯的事发了,旁人或许还讲究个体面迂回,她却直接命人将坠儿唤来,二话不说,抄起那冰凉坚硬的一丈青簪子,对着小丫头的手就狠狠扎下去!那凄厉的哭喊和毫不留情的斥骂,如同无形的烙印,烫在每一个目睹或听闻此事的怡红院丫头心上。自此,谁在晴雯面前不是屏着呼吸、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唯恐一点差池,便招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甚至那闪着寒光的簪子,不知何时会落到自己身上。
恐惧并非空穴来风。那夜宝玉临阵磨枪读书,连累一屋子丫鬟熬着。小丫头们困得东倒西歪,头如捣蒜。宝玉虽焦躁,却只默默忍耐。晴雯可忍不了,她柳眉倒竖,厉声骂道:“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腔调来了。再这样,我拿针戳给你们两下子!”话音未落,只听外间“咕咚”一声闷响——一个实在撑不住的小丫头,一头撞在墙上惊醒过来。那丫头懵懵懂懂,恰听见晴雯最后那句“拿针戳”,竟以为那一下撞击是晴雯动手打了她,吓得魂飞魄散,带着哭腔就央求:“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众人忍不住发笑,宝玉也忙打圆场:“饶她们罢!”晴雯这才作罢。
那小丫头事后回想,脊背仍是一片冰凉。若非宝二爷及时开口,那闪着寒光的针,怕是真的会戳破她的皮肉。这悬在头顶的针尖,便是晴雯带给她们最直接的阴影。
婆子们见了晴雯,更是腿肚子转筋。她们深知,这丫头背后站着两座大山——宝玉的宠爱和贾母的赏识。晴雯深谙此道,更懂得如何借势,将这份威势放大到极致。第七十三回,为了帮宝玉逃避贾政盘问功课,晴雯竟眼都不眨地编出园中进了贼、宝玉被吓病了的弥天大谎。婆子们疑疑惑惑说“怕是看错了”,晴雯立刻厉声喝断:“别放狗屁!你们查得不严,怕耽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才刚并不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唬得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如今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不成?”这一番连消带打,将“失职”的帽子死死扣在婆子们头上,更搬出王夫人来压人。婆子们顿时噤若寒蝉,哪还敢分辨?只得心惊胆战地四处去寻那不存在的“贼”。在她们看来,晴雯那张利嘴,随时能变成直通主子的告状信,怎能不怕?
在宝玉眼中,晴雯的“厉害”或许是得力的臂膀。他自己太过温和,镇不住底下那些惫懒的下人。晴雯的疾言厉色、雷厉风行,正好替他立了威。而每每在晴雯发威之际,他再适时出来“劝解”、“说情”,既全了宽厚主子的名声,又得了下人的感激。晴雯,可不就是他最贴心、最懂得配合他“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自己人”么?这份默契,自然深得宝玉之心。
然而,对于怡红院乃至大观园底层那些战战兢兢的仆妇丫头们而言,晴雯无异于一头披着美丽人皮的凶兽,一个行走的噩梦。她们私下里交换着惊恐的眼神,远远看见那抹鲜艳的身影,便恨不得绕道而行。提到她的名字,声音都会不自觉地压低。谁愿意与她打交道?谁愿意被她那双凌厉的凤眼扫到?那意味着无端的斥责、刻薄的嘲讽,甚至可能降临的皮肉之苦。
她们心中最隐秘、最迫切的愿望,或许便是这个“恐怖怪物”能立刻从大观园消失,还她们一片能稍稍喘息的天地。
晴雯的存在,如同一道冰冷的阴影,笼罩在花团锦簇的怡红院之上。她的美丽与尖刻,她的得宠与狠厉,共同编织了一张令下人们窒息的无形之网。
她是大观园里一朵带毒刺的玫瑰,人人知其娇艳,却更惧其伤人于无形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