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约而同。
常蔺和崔白年不约而同地动了动,不同的是,常蔺猛地抬头,而站在其前的武定侯崔白年却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皮,他的目光未看向左侧跃众而出的佥都御史,而是精准地锁定龙椅上的永平帝。
年轻帝王灼灼的目光隐匿在毓珠帘幕之后,透过摇动的冕旒,只能隐约看见帝王的唇角和若隐若现的眼角,嘴唇轻抿,但眼角纹路走向不曾改变——人,在真正惊诧之时,眼神可以伪装,但眼部的纹路走向必定有所变化。
崔白年了然阖下眼睫。
永平帝早知御史台回禀杜州决堤案一事。
甚至,极有可能,是这位年轻的帝王,授意御史台重启杜州决堤案。
崔白年尽数思索都在沉默中迅速完成,较之他的沉稳,他身后关北侯常蔺的反应,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常蔺抬起头,瞪圆了眼,对佥都御史萧珀怒目而视:放他娘的狗屁!杜州决堤案都他娘的二十年了!人死二十年,尸肉骨头都被野狗叼走了!还能翻什么水浪!?不过是刺激小皇帝想起薛枭那个狗贼罢了!
常蔺手中的玉芴抬了抬,崔白年似后背长眼睛似的,收含下颌,眸光如鹰隼般跃过肩头直射向常蔺。
常蔺犹豫的功夫,便听小皇帝一声:“准奏。”
萧珀再抬脚,向前一跨步,自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厚簿册,再躬身向前,将账簿册双手呈上,语声恭谨:“此乃昭德二十三年观案斋全年售出买进之账簿,五月至八月,观案斋向江南富商售出书画共计四十一幅,其中有名有姓之富商为二十一人,皆来自杜州决堤案中经洪涝损失惨重的六府十二县,合计金额恰好共计三万二千两——正好是工部河道佥运使苏慎涉嫌‘贪墨’的数额!”
“一个铜板不少!一个铜板不多!”
萧珀掷地有声,微微一顿后,躬身执玉芴,面目凝肃半侧过身,眼神从袁文英、崔白年、常蔺朝中三大重臣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出人意料之外地落在了立于偏僻角落、眉眼清秀精致的正三品红袍文官之上。
“臣,鸿胪寺卿正周行允,借买卖书画洗白其所贪墨的修缮河堤重金!并主导杜州决堤一案,联合江南六府十二县,构陷原工部河道佥运使苏慎,致苏家上下一百七十三口人灭门!”
周行允,任鸿胪寺卿正,虽为正三品,却是十足闲职,主要负责朝会仪节、接单外使、主持典礼,如祭祀、宴飨、经筵、册封等等——永平帝甫将朝会改为“九参”,南北内外战事一触即发,尚未建立和平友好的外使关系,永平帝低调朴实,无丝竹飨礼之好,日常宴飨极少,至于册封,更是没谱的事,后宫妃嫔尚且凑不足一个巴掌,更没有后嗣子息,故而今朝的鸿胪寺,确实只是个好听的名头。
周行允没想到这毒箭,是朝着他射来的!
他在朝会上做背景板做惯了的,随着大流行礼,再随着大流退朝,若实在有事要点鸿胪寺,也有个能干的少卿帮他回话,他只需要做个漂亮的驸马爷即可。
如今他被摆在了诸臣视线之内,像有好几双手把他衣服给剥光了,叫他赤裸裸地展示出来!
周行允白皙的脸庞瞬时绯红一片!
“微...微臣...”周行允恐慌地踏足举手,躬身出列:旁人弹劾他,他必定是要应诉的!这一点,他还是知道!
“微臣不知佥都御史大人在说些什么...”周行允涨红一张脸,俊俏漂亮的五官在无措中显得更破碎惶恐。
“我看周大人您知道得很。”萧珀躬身笑笑:“观案斋明面上的东家是东十二胡同一位姓胡的老板,这位胡老板往上盘下去,他亲娘、内人、子嗣的名籍全都落在您的名下,是为您的家仆,您对他的家眷掌有足够的生杀大权——”
萧珀身形向后一靠:“微臣是否可以理解为,您才是观案斋真正的老板?”
周行允艰难吞咽下一口唾沫,目光下意识率先看向常蔺,他的妹夫。
常蔺腰板一直,跨步而出,玉芴朝前一拜:“圣人,臣有话说。”
“准。”
常蔺抬高下颌,眼神俯视身形矮小的萧珀:“萧御史,本官问你一句,那胡老板可是周大人名下的家仆?”
“不是。”萧珀应对:“昭德二十三年四月,恰好在观案斋开张之前一个月,那胡老板便在官衙脱了奴籍。”
常蔺冷哼一声:“既如此,萧御史哪来的猜测,周大人是观案斋的真老板呢?拿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账簿,空口白牙诬陷素来老实憨厚的周大人,你们御史台就是这么干事的吗!?尚且不论这账簿的真假,便是真的,你管人家买卖多少银子?论是哪家铺子,只要合上三万二千两的数额,这杜州决堤案就是他干的!?萧大人,你素日未冒过头,如今被人当枪使,本官只当你是遭人蒙骗、受人胁迫罢!”
常蔺声音极大,粗犷的语调围着房梁绕啊绕。
朝堂之上,圣人之前,同僚之间,这样说话,听起来十分不客气。
崔白年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皮,龙椅上的永平帝丝毫未动,连面前的毓珠都纹丝不动,好似局外人,静待事态发展。
萧珀始终未看常蔺一眼,躬身再回:“微臣恳请上呈松江府布商越修画押证词。”
“准。”
萧珀身后的熊老五双手奉上一本厚厚的簿册至吴大监处。
吴大监转呈永平帝。
“...昭德二十三年八月,松江府布商越修得时任松江府知府柳合舟令,自松江府领取了六千两银票后入京,至观案斋购入米要和《农耕白鹤图》。当然,观案斋所售给他的,并非米要和真迹,而只是一份落第书生临摹的习作。那份画作,至今仍在越家——此乃越修供词。”萧珀缓缓道来。
“这也不能证明什么!”常蔺高声道:“一个愿意买,一个愿意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能说明那厮没眼光!观案斋把关不严!和杜州决堤案有什么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