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珀仍看向永平帝:“一家自是巧合,多家呢?账簿之上,松江府辖内所涉三家大贾、两家大商,均有证词说明自观案斋购画乃柳合舟示意,购画的银子出自松江府,购入的画卷其价值远低于所售金额——此间蹊跷,实在令人生疑!”
“生疑?那便自生去!管你生儿子生女儿,随你去!”
“朝堂何等肃穆之所,岂容你猜测疑窦!”常蔺高声截断萧珀后话,再大剌剌地挥挥手:“萧大人若只是‘生疑’,本官奉劝你提早退下,朝会上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让你们薛枭好好教教你罢!”
萧珀终于看向常蔺,挑了挑唇角,形成一个尖锐的弧度:“微臣许不上朝会,竟真不知,何时这朝廷竟姓了常?——还是说,关北侯想叫这朝廷姓常?”
若这说法坐实,无异于直指常蔺谋逆!
“你——!血口喷人!”常蔺高声:“诬陷!你这是诬陷!”
毓珠后的永平帝,终于皱了皱眉头:“常卿,太祖皇帝的朝会,上可议伐谋大事,下可论民间收买田地种粮之杂事...朕为何要改‘三参’为‘九参’,其根源就在于朕要打开眼耳,多听多看,方能多思多议——常卿,岂非想将朕的耳朵眼睛都关上不成?”
常蔺瞳孔放大,震惊埋头:“自,自然非也。”
“既常卿没有存这个心,那就站在一旁,好好听听同僚启奏。”年轻的帝王声音淡淡的:“论他说得有理无理,常卿想做忠心的谏臣帮朕辨别斟酌,都等他说完再谈。”
常蔺埋下头,后槽牙咬紧,克制许久方沉默未言。
永平帝看向萧珀,以一个“不过”,将话题拉了回来:“不过常卿所言亦有几分道理,朕相信御史台做事,账簿与证词的真假自无需怀疑,只是这‘恰好’‘正好’二词绝非断案的证据,萧大人,你是御史台的老人了,判案断案结案必当有铁证,而非揣测和巧合——朕问你,就算江南富商以观案斋为据点向京输送杜州决堤案贪墨银财,那么,观案斋收取的三万二千两白银流向了何处?玉门关内苏州别院地下掘出的三万二千两白银又从何而来?”
萧珀躬身,深深作揖:“谢圣人垂问!”
再回之:“证据虽无直接确凿,却可管中窥豹,知晓当年杜州决堤案一事疑点重重,此案既涉苏家清誉,又涉朝中财物银库,其中恶劣重要程度可见一二!”
萧珀提高声量,小小的身躯发出大大的声音:“故!今日微臣启奏,便是恳求圣人重启杜州决堤案!一则查封观案斋,扣押昭德二十三年至今所有账簿往来!二则封固鸿胪寺卿正周行允府上及别院、店铺一切表簿、账册、出入来往名册!三则抽调专人外遣玉门关,查实苏家收授真相!”
朝野哗然!
第一条好办,查封个画舫罢了,封了便封了,没什么要紧的。
第二三条,却是细想之下,大有深意!
封固周行允的一切表簿,只是个好听的说法!周行允背后站着的,是谁?是靖安大长公主!封固周行允府上,不就是封固大长公主府吗!
调派专人外遣玉门关,查的是谁?是不是北疆军!是不是武定侯崔家!
御史台...御史台怎么敢!
崔白年眉梢眼角处终于有了些许松动,其后之子工部崔玉郎抬起头来,眉目深邃地看向挑起了朝堂轩然大波的御史台萧珀,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唇角不自觉地浮现了一抹奇异的笑意:“青凤”口中的小皇帝,终于动了。“封固”二字,只是“查封扣押”的好听说法,其本质就是抄家——把大长公主府围起来,不允许进出,一切文书、表簿、印册皆通看一遍,一切仆从、人员皆可押入御史台盘问审查。
这样的围追堵截下,很难不被人抓到把柄。
而萧珀手里观案斋的账簿册,是有足够分量打开靖安大长公主那扇铁门的。
一旦打开了,什么“青凤”什么“苏家”什么图谋什么计划...将全部展开在朗朗乾坤之下。
什么都瞒不住,等待他们的只有顺藤摸瓜的追踪和下一步审查。
永平帝敢吗?
常家手握西山大营,在京郊内侧,为内应;
崔家常驻北疆,二十载风雨飘摇,崔家早已将姓“苏”的北疆军改姓了“崔”,在玉门关外,为外合;
先帝遗腹子荣王今年恰好八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扶持上位最当年,朝中几大臣皆可为摄政王;
还有“青凤”点点星火积攒下的能量,江南万众一心,京师六部三寺后宫内廷皆有话事人...所有力量一旦聚拢,永平帝对抗得起吗?
里应外合,天时地利,他不信永平帝这时候有胆子反水。
常蔺反应最大,高喝一声:“你放屁!你大胆!”直接揭穿萧珀言下之意:“周大人不就是大长公主府上!靖安大长公主乃当今宗室辈分最高、最为尊贵之人!你怎敢围封大长公主府!且不论地位尊崇,便是先帝西去时,也是将大长公主召于榻前交托一二的!大长公主为大魏殚精竭虑,方有此永平之世,怎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就骂娘!”
这话,不是骂萧珀。
是在点永平帝。
你小子上位,还是靖安帮的大忙!
没有靖安,哪来的永平!
常蔺冷笑:“古有唐明皇围杀太平,难道萧大人也在鼓舞旧史重现不成!?”
皇位坐稳了,就把自家姑母的府邸围住慢慢查——究竟是在彻查旧案呢?还是在排斥异己,巩固皇权呢?
“关北侯慎言!”萧珀高声:“诚如您所说,这是庙堂!微臣虽品阶较你低弱,却不仅是谏臣,还需行言官之责!仔细微臣履责尽职,弹劾你不敬圣人之大罪!依律当流放三千里!”
常蔺咧嘴大笑,双手挎在腰间的束带之上,目光轻佻地点在萧珀之上:“你告!你告!——本侯告诉你,御史台中只有薛枭拿捏这副色厉内荏的样子最到位!你们这群御史,除了拿着鸡毛当令箭,还有几分本事?还能做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