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灼,别宽恕我。”
北灼言的心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彻底归于沉寂,被无尽的黑暗笼罩,包裹,尘封。
仿若一口废钟,再也不会被敲响。
雷光漫过苍穹,少女温热的呼吸扫过耳畔。
她站在他身后,只能看见被风带起的雪白发丝。
北灼言跪坐在地上,他不再开口。
金眸黯淡,孤寂又空荡。
头顶覆上一只轻盈微凉的手,温柔的抚过,像是安抚。
北灼言颤了下睫,缓缓垂眸,遮住破碎的眸光。
巨大的法阵忽明忽暗的闪烁着,天空的雷罚蓄势待发,却迟迟没有落下。
弗清念放在妖王头上的手停留片刻后,终于不轻不重的按下。
“咔──”
又是一声轻响。
北灼言身下那一圈的阵法骤然亮起华光,更多的缎带出现,将他牢牢束缚,连唇瓣也被紧紧包裹,发不出一丝声音。
整个人被缠成了一只蚕蛹,只露出一双眼眸。
法阵开始逆时针转动,发出咔嚓声。
弗清念身上积累的万千功德突然迸发出光芒,随后如潮水般涌入北灼言体内。
源源不断,生生不息。
天地间异象突生。
万里山河无风自动,草木折腰,璀璨金光从云层中倾泻,打在红衣妖王的身上,照他满身光明。
少女却与之相反,她头顶上的雷罚更加厚重,天空压的格外低,仿若世界末日,让人喘不上气。
天地在这一刻被割裂成两个极端。
风烨远远望着这一幕,心中大骇,一个可怕的真相在脑海中炸开。
他错了,大错特错。
逆天,改命…
她改的从不是那些人的命。
她改的是……
北灼言的命!
风烨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眼底只有惊惧。
这场天劫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自以为知情的他都被蒙在鼓中,只堪堪窥见了冰山一角。
她亲手将苍生置于水火,冷眼旁观这场屠戮。
只为以万千生灵的命做筹码,去骗取天道最大的功德馈赠。
苍生为饵,生死为棋。
她算计了所有人。
上界的仙,此间的人与妖。
天道,还有她自己。
只为了…
为了……
送北灼言飞升。
风烨看向弗清念的眼神里夹杂着恐惧。
这个人的心到底有多冷,才能面不改色的布置这一场蒙骗天道的局。
只要其中出错一环,便会满盘皆输,万劫不复。
究竟是何种自信才能做到这一步。
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思索间,天地骤然大亮。
九天之上,被劈碎的登天梯再次出现。
这一次它凝结的速度极快,瞬息间便铺展至北灼言面前。
每一级玉阶都迸发出刺目的神光,无数金色道纹在阶梯两侧流转,宛如活物。
不似上次的纯白,而是璀璨的金。
“这...这是在...”
风烨的嘴唇颤抖着,瞳孔中倒映着难以置信的景象。
“点神。”
身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解答了他的疑问。
风烨侧眸去看,却只看见了一条迷你的青色小蛇。
他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他是谁。
青龙望着远处的异象,眼底裹挟着震撼。
点神。
点一人成神。
弗清念要让北灼言跨越仙阶,直接从下界──飞升成神。
长空浩渺,金光璀璨。
少女掌心轻覆发顶,降下最温柔的垂怜。
弗清念俯视着下方挣扎的妖王,眸底的冰蓝流淌,几乎将整个眼眸覆盖,纯粹而剔透。
天地无情,不怜她的妖。
那就由她去赐他万千荣光。
争抢,掠夺。
蒙骗天道,利用苍生。
机关算尽又如何。
她只要她的妖,在她去不了的地方,受天地庇护,无人可欺。
九千九百九十九阶长梯铺至眼前,那是世人究其一生都渴望得到的东西,可北灼言眼中只有抗拒。
金眸染血,骨节发白。
他不要。
他不想要。
这不是他要的东西。
天地传来一声嗡鸣,阶梯尽头悬浮一道玉门。
那是回家的路。
可北灼言望着那道门,每一寸血液与骨骼都在抗拒抵触,肌肤被缎带缠得更紧,隐隐渗出血迹。
他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无力的从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呜咽。
“阿灼……”
少女不知何时放下手,从身后轻轻拥住他。
她轻盈的像泡沫,没有一丝重量,仿若下一秒就要融在清风里远离。
“我还逃不出轮回,你先替我自由。”
“阿灼,仇要自己报,我就不帮你了。”
北灼言瞪大眼睛,他拼命挣扎,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透明缎带的缝隙中血液滴落,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
“唔──唔!”
他低低嘶吼着,声音被缎带禁锢,不成文字。
身后的少女按住他的肩膀,将他的头掰正,望向天空上的那道玉门。
“别回头,往前走。”
“阿灼,我们会再次重逢。”
“乖,要好好等我。”
北灼言没看见的是,他身后的少女指尖已化作点点荧光。
裂痕从发梢蔓延至脚踝,银丝般的纹路在苍白肌肤下蜿蜒。
满头白发随风消散成雪,冰蓝色眼眸倒映着他的背影,唇角笑意却愈发温柔。
弗清念缓缓起身,后退,越走越远。
她立于阵法中央,璀璨光芒将她照的更加透明。
最后一层阵法在她脚下层层展开,包裹整个世界。
风烨瞪大眼睛。
他认出来了。
献祭!
她要献祭!
逆命之阵违反天地规则,需要的力量不可估计。
方才他们的重生只是镜花水月,是她骗取功德的一环。
现在才是复活他们的最后一步──以自身为祭品。
弗清念闭上眼睛,任由脚下的阵法抽走的她的生机与灵魂。
这是她亲手为自己写下的结局。
当阵法彻底闭合的那一刻,手腕突然一紧。
北灼言不知如何挣脱了束缚,浑身染血,手掌死死攥住她即将消散的虚影。
他金眸浸满血丝,颤抖着跪在她面前,如同困兽般将脸埋进她的掌心。
“别丢下我,念……”
“求你了。”
弗清念微怔,随后唇角扬起一抹无奈的笑。
“不是让你别回头么。”
少女轻叹一声,缓慢俯下身。
指尖抚过他染血的眉骨,冰凉的唇瓣轻触眉心。
贴上的瞬间,万千光屑从少女皮肤下迸发,如镜子般寸寸碎裂,化作泡沫,彻底消失。
天地间所有声响骤然消弭。
乌云翻涌着压向大地,当第一片雪花落下时,这场天劫中逝去的所有生命都在此刻复生。
天降恩泽。
死寂的世界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喜极而泣的声音低低回响。
漫天大雪越下越急,顷刻间,厚雪将一切残骸掩埋。
唯有北灼言僵跪在原地,掌心攥着那串玉白骨珠。
那是他送她的,如今……成了她唯一留下的东西。
他机械地抚摸过骨珠,金眸失去最后一丝神采。
心脏空洞至极,仿若在这一刻死去,成了一具无心的傀儡。
风雪裹着他孤寂的身影,自此人间多了一个相思之人。
寒风卷着雪粒扑在北灼言麻木的脸上。
怀中突然滑落一只雪白铃铛。
铃铛缝隙里夹着的那张红色笺纸顺着落下,在雪地上翻卷着展开。
往日里隐而不显的禁制,随着主人的消散尽数褪去,露出漆黑的字迹。
【苍天在上】
【罪人无名,甘愿受万世轮回之苦】
【只求我的妖】
【往后余生,顺遂无虞】
【自兹岁序,皆得所愿】
金眸猛的泛起涟漪,北灼言颤抖着扑过去,指尖狠狠攥住那张纸。
纸张的边缘锋利至极,几乎将魂魄都要割碎。
雪水浸透纸背,背面隐隐晕开一丝墨色。
北灼言抖着指尖将纸翻了过来。
背面也写了字。
【我知道你会看】
【阿灼,我会回来,会找到你】
【所以,要好好等我】
惨白天地间,一只生着断角的妖猛地张开羽翼,遮天蔽日。
天空晕开赤金色的光芒。
“呜──”
漆黑羽翼划过天际,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落下。
于是万物生花。
冰层上开出一片带血的春天。
死而复生的众人仰望着,身体上的一切伤痕在这一声悲鸣中迅速愈合。
烛照造化万物,福泽千秋。
世人怔怔望着那道漆黑身影,眼角隐隐渗出泪花,皆轻声低喃着:
“他不是灾祸……”
“是……祥瑞啊。”
长冬有尽,枯木逢春。
瑞雪兆丰年。
只是丰年已至。
瑞雪再难期。
鸣声余韵尚未消散,那道黑色身影掠过天际,狠狠撞向天空中的那道玉门。
在接触到玉门的瞬间,整片天地骤暗,风收絮停。
北灼言的神魂被剥离,坠入一片虚无。
命数已改,他不再是上界之人,飞升的每一步,他都要亲自走一遍。
包括最后一场劫──问心。
风烨与青龙脸色凝重,掌心都渗出汗水。
心中充满杀戮与仇恨的妖,真的能过这场问心劫吗……
纯白的世界中,北灼言身上的一切外物去除,只着一身素衣,赤足踩在地面上。
虚空之上,天道垂问。
【一问──汝持何心?】
北灼言的胸膛被剖开,缓缓浮出一颗剔透冰魄。
澄澈如琉璃,明净如秋水。
北灼言在看见那颗心的瞬间脸色骤然苍白。
不……
这不是他的心。
这是……她的心。
【冰魄琉璃心,不染红尘劫】
【心劫──过】
【再问──汝修何道?】
天幕忽现万丈金芒,照亮一条璀璨大道。
这条道上刻满了剑痕,每一道都透露出不同的意境。
锋芒毕现中裹挟着生机,杀伐之下剑锋偏生错转三分,留了一丝悲悯。
北灼言指尖颤抖,几乎保持不住平衡,摇摇欲坠。
【三尺青锋剑,非为杀伐生】
【汝修──斩天济世道】
【劫过,天门开】
天空的虚影缓缓消散,玉门轰然大开。
长长金阶寸寸向下延伸,一路蔓延至脚尖。
原本死寂的天地间,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掠过鼻尖。
北灼言似有所觉的回头──
雪白的少女静立在他身后,衣袂如云,眉眼如画。
见他望来,她忽然展颜一笑,如寒潭雪融,春风暗度,十分暖意。
清光潋滟却不可掬,分明近在咫尺,却又偏似隔着一重山水,遥遥无期。
那一瞬,北灼言心脏狠狠震颤,金色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眼眶酸涩,喉间肿胀。
以心换心。
以道换道。
这场问心劫。
她也替他过。
“轰隆──”
天地降下璀璨天光驱散暗沉,风掀云动,千山摇影。
风烨空中望着那大开的玉门,嘴唇翁动。
“居然……真的过了。”
话落,他突然仰天大笑,眼角落下晶莹泪滴。
他甩开玉骨折扇,大步踏上金色长阶,一步一步向上走。
青龙和白虎也踏上阶梯,只是他们没走两步,突然回头。
白虎望着小孩:
“小麒麟,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你的家不在这,在这里你是长不大的。”
祺安站在阴影里,双手捧着破碎的小鸟玉石,眼眸呆滞,听到声音才终于回神。
他抬眸望了一眼两人,又回头看了眼被春色覆盖的世界。
这里很好。
但……再也没有他的姐姐和小乌鸦了。
祺安抿了抿唇,没多久就做出了决定。
他低着头,认真捧着玉石,踏上了长阶。
轰隆一声。
玉门缓缓闭合,沉重声响如同远古的钟鸣,回荡在天地之间。
天光渐敛,云散风息。
这场绵延数月的天劫,终于彻底落下帷幕。
山野间,迎春花如金色浪潮铺展开来。
漫过焦土,爬上断壁,整个世界陷入春的海洋。
秦韵虞跪坐在万花之中,指尖抚过嫩黄花瓣。
“小师妹,迎春花开了,我要成婚了。”
“你要来啊。”
泪水砸在花瓣上,溅起细小水珠,她固执地重复。
“你要来啊。”
“你要来……”
春风拂过山野,卷起漫天飞花带向远方。
《四境通史·天劫篇》有载:
那场蔽日的天劫,以一人陨而焕霁,逐去生而繁枝。
寒芜尽荡,春醒万株。
枯骨生花处。
皆是新生。
此篇末角以朱砂小字注:
【玄元历止于一千三百年,此后纪年,当以救世之日为始】
【此年称为──重光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