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傀儡大军如沙塔般寸寸崩解,化作黑灰簌簌飘落。
幸存的修士们瘫倒在血泊中,眼中映着荒芜的大地。
焦土千里,尸骸枕藉,连风都带着死亡的气息。
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在战场上起伏。
弗清念凌空而立,长剑指天,剑锋过处,苍穹如绸缎般被撕开一道裂缝。
浓稠如浆的灵气从裂隙中渗出,滋补大地。
“咔嚓咔嚓──”
天空被斩开的声音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所有人都仰头望着那道身影。
风烨一屁股坐到地上,狭长的狐狸眼里倒映着少女的背影,满含期待。
快了…
很快,他就可以回去了。
风烨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因此并没有注意到身边那个仙尊的尸体正在慢慢干瘪,没一会就化作了一捧黄沙,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天缓缓被斩开,来自上界的浩瀚灵气荡过荒芜,修士们干涸的经脉重新涌动出灵力。
弗清念仰头望天,苍穹已经被斩开一半,可手中的凤凰木剑已经开始嘎吱作响,寸寸炸开细密裂纹。
她抿了抿唇,却没有停手,而是更加用力。
咔嚓一声。
天还未被完全斩开,凤凰木剑先一步承受不住重压,彻底化作齑粉,风一吹就散了漫山遍野。
弗清念指尖微顿,唇间溢出一丝鲜红,却很快就被她抿干净。
她看了眼掌心,上面布满裂纹,颜色透明,几乎可以透过掌心看到后面的东西。
好弱…
她还没怎么用力,这具身体就差点碎了。
没了剑,于是被斩开的天缓缓合上。
风烨急的差点把自己的扇子丢给弗清念让她开天。
与此同时。
“嗡──”
千玄宗山门前,那柄沉寂万年的古朴黑剑突然剧烈震颤。
在天空即将合并的那一瞬,一声清越剑鸣贯穿天地。
古剑自行出鞘,化作青色流光划破长空,穿越千山,奔向一人。
弗清念抬手接住了那柄极速飞来的黑剑,手臂被它冲击的微微发麻。
太初感受着少女掌心的温度,兴奋地又开始扭了起来。
弗清念眉梢挑了挑,伸手弹了下剑刃,“老实一点。”
“嗡嗡……”
太初委屈巴巴震了两声,随后果真老实了许多,躺在少女手心安静又乖巧。
剑柄入手微凉,上面的纹路细腻,摸起来很舒服。
弗清念摩挲了下剑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单手持剑,剑锋骤然划过虚空。
一剑斩苍。
剑如雪,镇八方。
“轰隆──”
天空传来巨响,整个世界都为之震颤。
断裂的云层间,灵气如九天瀑布倾泻奔涌而下,一瞬间唤醒了贫瘠的灵脉。
枯木抽枝,涸溪涌流。
溃败倾颓的世界在这一刻有了新的生机。
至纯至净的灵气扫荡过云雾山川,所有人都沉溺其中,紧绷的神经如琴弦松开,被血色与劫难笼罩的脑海清明起来。
劫后余生的众人望着重新焕发生机的大地,眼眶里蓄满了滚烫的泪。
低低的呜咽像丧钟,一声声回荡在空旷的天地间。
弗清念站在半空,太初剑在她手中兴奋嗡鸣,似乎还想再来一次。
方才那一剑过后,原本漆黑如玄铁的太初褪去了千年蒙尘的暗色,幽蓝剑芒从剑脊深处渗出,气势凛冽如霜。
不论是谁看了都得感叹一声绝世好剑。
弗清念垂眸望着太初,指尖颤了颤,随后缓缓松开了手。
太初笔直落下,轻哧一声,剑刃没入巨石。
这柄初露锋芒的神剑再次被它选定的主人抛弃。
“嗡嗡…嗡──”
太初不甘的嗡鸣回荡在山谷间,却没有引起少女的一丝波澜。
弗清念重新踩在生出嫩草的土地上时,裙摆依旧不染尘埃,干净澄澈。
北灼言跪坐在不远处,金色眼眸凝望着那一人,眼底的情厚重如海,虔诚又专一。
真好。
一切都结束了。
他们可以去看极光了。
天穹之上忽然泛起琉璃光晕,九重天上降下万千光芒。
弗清念修为已至巅峰,又斩天济世救众生于水火,功德圆满。
她获得了天地认可,即将飞升。
泛着光泽的白玉长阶自云端垂落,寸寸凝结向少女的方向延伸。
风烨激动地直接从地上站了起来,手指都在颤抖。
成功了!他们成功了!
问心劫…
只要再过一场问心劫,他就可以回家了!
风烨兴奋的想仰天大笑,却又害怕打扰到她,于是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憋的一张俊脸都有些扭曲变形。
自从修仙界开始衰败,已经多年未曾出现过飞升者,更无人再见这番盛况。
此刻所有修士都看着的天空的景象,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融化在风里。
潇若抱着纪音凉透的身体,望着那个耀眼岁身影,声音极轻:
“二十一岁飞升啊……”
“阿音,你要是醒着该多好……”
“喀嚓喀嚓──”
耳畔忽然传来细碎声响,像是无数齿轮在转动的声音。
潇若微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下一秒那声音更加清晰,仿佛就在耳畔。
潇若终于蹙起眉认真倾听,视线缓缓落到土地上。
声音…是从地底下传来的。
莫名的,心底涌起不安。
她将纪音放下,开始跪伏在地上挖起了土,耳畔的声音越发清晰。
指尖被粗糙的沙粒磨破,潇若抿了抿唇,随后缓缓伸手握住了霜吟剑。
“纪音,借你的剑挖一下土,你应该不会介意吧……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咯。”
有了工具,潇若挖地的速度一下就快了起来。
没多久,泥土被层层翻开,那被刻意隐藏起来的阵法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庞大到令人心悸的阵法,无数符文如同活物般蠕动,它缓缓转动着,向更远处延伸。
声音就是从这个阵法上传出来的。
可很奇怪,潇若并没有认出那是什么阵法。
很眼熟,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潇若愁眉苦脸地研究了一会,脑子终于灵光一闪。
“聚灵,拘魂,锁魄,囚仙……”
她摸着那密密麻麻的线条,小声低喃着,眉眼间满是震惊。
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复合大阵,涵盖了数千个法阵,还有一些连她都未曾见过。
而她之所以没有认出来,是因为这些阵法……全部都是反着画的。
逆转而颠倒,反序且逆施。
潇若瞳孔骤然收缩,一个荒谬至极的想法缓缓浮现在脑海中。
仿佛印证她的猜想,大地突然剧烈震颤。
深埋地下的法阵撤除了遮掩,缓缓亮起光芒,几乎涵盖了整片土地。
天穹上倾泻的灵力停滞一瞬,随后突然汇聚成泉,疯狂倒灌进法阵。
巨大的吸力将草木沙石席卷,在半空中狂舞。
无数线条一根接一根的亮起,齿轮转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响彻云霄。
风烨终于察觉到了不对,脸上的笑瞬间收敛。
这个阵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它只不过是一个专门针对“仙”的阵法而已,根本没有吸收灵力的能力。
现在怎么会直接抽取上界的力量?
是的没错,是抽取。
不容反抗,不允拒绝,是最强硬的掠夺。
到底…到底是要做什么?
风烨望着远处那道雪白身影,脸色渐渐苍白,心脏扑通乱跳,震的头皮发麻。
“是…什么时候……”
她是什么时候篡改的阵法,为什么他完全没有察觉……
与此同时。
天空上金光在阵法出现的那一刻突然暗淡。
那道雪白长梯也缓缓停下,卡在半空中,再也不能前进半寸。
剧烈的风卷过衣摆,勾勒出少女单薄轮廓。
“念──”
北灼言刚开口,却在下一秒骤然停滞。
他茫然低头,带着些许绿意的土地上突然探出雪白的近乎透明的缎带。
那些缎带将他牢牢困住,无法动弹一分,不论他如何用力都不能挣脱。
北灼言猛地看向不远处的少女。
浓密纤长的睫遮掩住了她眼底的神色,周身清清冷冷的,寡淡的如一碗无色无味的白水。
她一贯如此,没什么不同。
可莫名的,北灼言心底升起巨大恐慌。
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从他的生命中抽离。
“念,我们会去看极光的……对么?”
北灼言声音颤抖着,万千疑问中,他只挑了一个最不值得一提的问题,每一个字都带着卑微哀求。
弗清念缩了缩指尖,扣住袖口,指节处因用力泛起青白。
“阿灼……抱歉。”
北灼言心脏在那一刻剧烈收缩,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不…你不要跟我道歉……”
四周粘稠的灵气停止涌动。
刺耳的齿轮声骤然消失。
巨大法阵中,最后一根线条亮起。
咔哒一声。
象征生命的时针被强行向过去拨动半寸。
璀璨夺目的光芒自法阵中心迸发,将整片天空都染成了瑰丽的金色。
光芒笼罩下,无数道虚影从大地深处,山川河流,云雾之间缓缓浮现。
秦韵虞看见一道虚影从天空中飘落,没入怀中早已冰冷的身体中。
下一刻,怀里的人手指突然轻颤了一下。
速度极快,可秦韵虞还是察觉到了。
她缓缓睁大眼睛,声线颤抖,“阿黎?”
依旧无人回应,但脉搏上微弱的跳动给出了答案。
大颗大颗的泪从眼眶直接掉落,砸到青年惨白失色的脸上,秦韵虞失声哭泣。
“阿黎……”
奇迹在整个战场上上演。
逆天改命,死而复生。
风烨低喃着这八个字,浑身都像是浸泡在了寒冰之中,寸寸失温。
“轰隆──”
一道刺目粗壮的紫雷轰然落下,笔直劈向半空中的登天梯,古老玉石阶梯在雷光中寸寸崩裂。
飞升之路,断了。
风烨眉心重重一跳,耳朵在这雷声里渗出血迹。
他忍不住半跪在地上,抬手捂住耳朵,额角青筋暴起。
“天罚……”
逆转生死,天地不容。
苍穹被染成可怖的绛紫色,乌云在沸腾,雷霆在嘶吼。
是天在愤怒。
天地之间,少女身姿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雪白长发在风中肆意飘舞。
她周身萦绕着无数纯粹的光芒,是救世之光,是救人之功。
但同时,头顶上紫雷不停闪烁,是逆天之罪,是无尽业障。
她功德无量。
她万劫不复。
弗清念站在法阵正中心,抬眸望向远方。
荒芜大地上,所有死去的人与妖都重获生机。
但……还不够。
一个半神与十几个仙再加上那样浩瀚的灵气,也不过是让阵法堪堪启动而已。
他们并没有真正复活。
弗清念眼眸闪了闪,随后缓缓抬起脚,一步步靠近远处的妖王。
那双无数次出现在枯燥记忆中的眼睛此刻通红一片,几乎要将金色覆盖。
北灼言被透明缎带束缚,哪怕皮肤都因挣扎渗出血液都没能挣脱。
少女雪白无瑕的裙摆在眼前停止,北灼言盯着她的鞋尖,不肯抬头。
“阿灼……”
清冷的声音如潺潺流水,轻盈划过耳畔。
北灼言浑身僵硬,隐隐颤抖着,下唇都被他咬破,鲜血淋漓。
一双指尖隐约透明的手缓缓捧住他的脸颊,指尖划过唇瓣,声音无奈。
“别咬。”
北灼言控制不住的抬眸,眼角有苦涩的泪闪过。
“你骗我。”
他嗓音沙哑,三个字说的格外缓慢,字字泣血。
弗清念长睫轻颤,指尖拂过他的眼角,想要擦去他的眼泪。
可越擦,泪却越多。
像个水妖。
“抱歉……”
“我不要道歉。”
北灼言薄唇染血,眼眸猩红如泣血的鹃鸟。
“为什么总是你来做选择,将一切安排好,却从不问我……这是不是我想要的。”
“弗清念,你真自私。”
他偏头躲开了那双手,缎带勒紧血肉的刺痛抵不过心脏深处的疼痛。
弗清念双手落空,指尖悬在半空,闪烁的雷光照亮她近乎透明的指尖。
她愣愣地看着那双猩红眼眸,耳畔不停回荡着他的话。
自私…
原来她的行为对他来说…是自私吗……
弗清念眼中罕见浮起迷茫。
漫长的岁月里,她从未有过爱人,更不会爱人。
她爱他,于是下意识的想要把一切美好与光明送给他,替他选择一条最便捷最合适的路。
却忘了问,他想不想要。
自作主张的给予,自以为是的抉择……不是爱。
是自私。
弗清念抿住唇角,双手缓缓垂落在身侧。
她懂了。
但好像有些晚了。
弗清念张了张嘴,却贫瘠的说不出任何解释。
“抱歉……”
她只能再次重复。
北灼言低垂着头,染血的指尖攥成颤抖的拳,伴着雷声,声音沙哑。
“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骗我,我恨你。”
北灼言想过无数种可能的回答。
可偏偏这一种,不在他的设想之中。
她只说…
只说……
“阿灼。”
“别宽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