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且说那被迷天锁灵阵与天然雾气重重封锁的沉雾沼泽深处,景象却与青元山的紧张压抑截然不同。
雾气沉重,仿佛此地时间也变得粘稠而缓慢,日升月落,都被那终年不散的灰白雾气滤得模糊不清。
在这一片死寂,唯有偶尔沼泽冒泡的咕都声点缀的囚笼中,却有一处画风迥异。
一块相对干燥,被熘得光滑的黑色沼玉巨石上,正有一大一小,外形迥异的两道身影毫无形象地勾肩搭背,挤作一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算醇厚,却格外热烈的劣质酒气,与沼泽本身的硫磺腐臭混合成一种古怪的味道。
“我说森罗,老弟!”
那庞大的身影,正是被囚禁于此五百年的赤色巨蛟,森罗如今也知道了,这赤色巨蛟名叫天索太岁鼍战 。
他此刻缩小了些许体型,但那狰狞的头颅依旧比身旁的森罗大上数倍,断裂的独角显得格外沧桑。
他用一只被锁链束缚、却仍能活动的前爪,用力拍打着森罗那相对单薄的青皮肩膀,震得森罗龇牙咧嘴,却又满脸赔笑。
“昨日你讲到你被那劳什子三眼蟾蜍追杀了三天三夜,后来如何了?快讲快讲!老子在这鬼地方憋了五百年,听你讲这些外面打打杀杀,跑路逃命的故事,比吸食这沼泽地火还来得痛快!”
那小的,生着一身滑熘青皮,自是森罗太岁。
自打许尘下定决心闭关冲击境界,试图引动千丈灵力旋涡以来,这沉雾沼泽便彻底恢复了往日令人绝望的萧条。
许尘这一坐,便是数月,气息沉凝如古井,纹丝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块犬形沼玉。
然而这可苦了生性跳脱,最不耐寂寞的森罗。
他当年踏入修行之道,多半也是迫于大泽中弱肉强食的生存压力,何曾有过这等被硬生生困于一隅,无所事事的经历?
初时他还警惕地守着许尘,日子一长,实在是憋闷得快要发疯。
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口,或许是森罗实在忍不住对着沼玉发牢骚,或许是鼍战难得遇到一个能交流,且不那么怕他的活物,这一蛟一蜥,竟在短短时间内,发展出了一段颇为诡异的友谊。
不过也是,鼍战本性便是不甘寂寞,向往自由之辈,否则当年也不会离开资源丰厚的赤蛟泽,独自闯荡妖界,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五百年的孤寂与疯魔,几乎将他的灵智磨灭,如今难得清醒,又遇上森罗这个早年混迹各方大泽,见识过不少底层妖族奇闻异事的话痨,简直是干柴遇上了烈火。
森罗那张嘴,能把被仇家追杀说得跟游山玩水似的,能把偷鸡摸狗描绘成智勇双全,偏偏还随身携带了不少从青元山临走时顺来的,品质粗劣却足够烈性的酒水。
说起这酒,更是成了催化友情的圣品。
几坛浊酒下肚,两妖便开始称兄道弟,谈天说地,从各自族群的奇葩规矩,到妖界某些大能不着调的传闻,再到自身经历的种种糗事险事,无所不谈。
到后来,两妖几乎是勾肩搭背,鼍战那巨大的头颅凑在森罗旁边,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哄笑,或是愤慨的咆哮,搅得沼泽泥浪翻涌。
若非那贯穿肢体的沉重锁链时刻提醒着彼此的处境,他们这模样,真像是随时要撮土为香,拜个把子了。
“诶呀,鼍战老哥,你莫急嘛!容老弟我润润嗓子!”
森罗被拍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连忙抓起手边一个酒囊,猛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哈出一口带着浓郁灵力的酒气,这才一抹嘴,青色的脸上泛起兴奋的红光,
“我想起来了!讲到第三日,我他娘的实在是跑不动了,灵力也快见底了,那三眼癞蛤蟆还在后面紧追不舍,口水都快滴到老子尾巴尖了!”
他绘声绘色,爪子比划着:“当时我就想啊,不能这么下去了!得想个法子!正好,前边是一片迷魂芦苇荡,那地方邪性得很,感知极佳的妖修进去都容易迷路。老子心一横,直接钻了进去,七拐八绕,专挑那些水汽最重,瘴气最浓的地方跑……”
鼍战听得独眼圆睁,呼吸都急促起来,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之中。
“好!好小子!有胆色!后来呢?那癞蛤蟆跟丢了?”
“哪能啊!”森罗一拍大腿,得意洋洋,
“那家伙仗着自己皮厚,也跟着冲了进来。结果嘿嘿……老弟我别的本事没有,对这沼泽湿地,毒瘴迷障可是门儿清!我故意引他到了一处看似平静,实则底下全是吞噬灵力的腐潭中!”
“那蠢货一头扎进去,顿时就跟老鼠陷进了蜜里似的,动作慢了何止十倍!老子我趁机……哧熘!就从另一头钻出去了,回头还能看见他在泥潭里扑腾呢,哈哈哈!”
“哈哈哈哈!妙!妙啊!”
鼍战仰头狂笑,声震四野,引得锁链哗啦啦作响,
“干得漂亮!对付这种仗着修为高就穷追不舍的蠢货,就得用脑子!森罗老弟,没想到你看着滑头,关键时刻还真有几分机智!”
他笑得畅快,又抓起一个酒坛,也不用杯子,直接仰头吨吨吨灌了下去,暗红色的熔岩般的血液在鳞片下加速流淌,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自由的快意
酒意上涌,他巨大的爪子再次搂住森罗,语气带着几分憧憬和豪迈,
“森罗老弟!等……等咱们出去了!老子一定带你去我的老家,赤蛟泽!好好逛上一逛!我们那儿的龙血焰酒,那才叫一个够劲!一口下去,如同岩浆滚喉,烈焰焚身,那滋味……啧啧!还有我们蛟族的美人,那身段,那鳞片的光泽,那火爆的性子……”
“跟你见过的那些庸脂俗粉绝对不一样!保证让你大开眼界!”
森罗也被这气氛感染,青皮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忙不迭地应和:“一定!一定!鼍战老哥如此盛情,小弟我岂能不去?到时候定要叨扰,喝他个三天三夜,不醉不归!”
然而,这豪言壮语说完,森罗脸上的兴奋之色却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掩饰的落寞与忧虑。
他手中的酒囊也仿佛瞬间沉重了许多。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片区域。
在那里,许尘依旧如同凋像般盘于沼玉之中,周身被浓郁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深蓝色水性灵气包裹着,气息沉寂,仿佛与整个沼泽的地脉连接在了一起,数月来没有丝毫变化,既没有突破的迹象,也没有失败的征兆,就那么悬在那里,维系着一个渺茫的希望。
森罗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酒意也无法驱散的迷茫,
“就是……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个出去的机会了……他这一坐,这都多久了……一点动静都没有。那劳什子千丈灵力旋涡,真的能成吗?万一……我是说万一……”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鼍战明白他的意思。
两妖之间那热烈欢快的气氛,骤然冷却下来。
鼍战那巨大的独眼也顺着森罗的目光,望向许尘闭关之处。
他眼中的醉意与豪情渐渐收敛,重新浮现出那沉淀了五百年的沉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
期盼。
他沉默了片刻,伸出爪子,拍了拍森罗的后背,力道轻了不少。
“会的。”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蛟类特有的嗡鸣,“这小子……不简单。他能以银光刺醒老子,能跟你我这等妖物周旋,敢在这绝地之中行此险招……或许,他真能创造奇迹也未可知。”
话虽如此,但那锁链冰冷的触感,以及这片囚笼般沼泽的死寂,却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
两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酒囊仰头灌下。
“又说到哪里了?”
“害!那死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