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陈禹含这副样子,也是我第一次发现、人的脸上居然可以同时表达那么多的情绪。
恐惧、担忧、愤恨、无奈、失望、恼火……还有更多隐藏在眉头眼角,复杂到连我都辨认不出来的细微情绪。
看着陈禹含的脸,我犹豫几秒、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我能问个题外话吗?”
“不能。”
“那就好——以你的身份,为什么要去做观察者?”
“关你屁事?”
“放在以前肯定不关我事,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
我说着把视线落在换气口上——仅仅只是落在换气口上:“你和你父亲陈金平的关系……”
“他不是我父亲!”
陈禹含猛地抬头,眼睛红红的死盯着我:“他不配做父亲!不配做丈夫!不配做儿子和女婿!”
“因为他不管你们?”
我反问一句,漫不经心的揉了揉太阳穴,倒不是不在乎陈禹含的经历和感受,而是她此刻的心理状态,我已经见过……准确来说,是我在记忆中已经见过太多次了。
“他如今能成为联合政府的首席执政官,肯定从很早、甚至联合政府还没公开成立的时候,就已经加入进来了吧?”
我继续发问,不过依然没等陈禹含回答:“我知道你曾经被……欺负过,算算时间,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进入联合政府了吧?”
“他忙于解决【大灾难】、忙于拯救全人类,但当时的你并不知道,你甚至都找不到他在哪里,只知道他没有在你、没有在你家人需要的时候出现,所以你恨他。”
“这种恨持续了很久,你甚至可能还到处宣扬,他是一个多么不称职的父亲、丈夫、儿子……直到联合政府公开成立,你才知道【大灾难】的存在,知道他那些年都在做些什么——”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故意停顿几秒、给陈禹含留下了一个说话的机会。
但结果就像我预料的一样,她除了眼睛更红、眼睛里的泪光更多之外,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
这个反应说明我猜对了、至少猜对了一部分,那么再接下来就简单多了。
“我之前以为,你那种刺猬一样的性格,是为了保护自己,但现在看来,那其实是一种伪装吧?”
我往换气口爬了两步,离陈禹含更近了一点:“你终于知道、他离开家人的这些年在做什么,你发现自己冤枉他了,但你的委屈让你不愿意接受、更不愿意承认这份冤枉。”
“所以你继续委屈,继续愤世嫉俗,继续用你那种没礼貌的态度,让所有人觉得是你父亲造成了这一切,让所有人觉得是他背叛家庭,你羞于、甚至愤怒自己拥有他的血脉——”
说到这我再次停顿,手肘发力撑高身体、同时转低眼珠俯视着陈禹含:“或者我说的更直白一点,你的‘愤怒’是因为愧疚、因为后悔、因为你想掩饰自己过去的愚蠢,对吗?”
陈禹含眼睛红红的看着我,委屈和愤怒在她的眼底深处擦出火光,但最后只迸出了一颗泪珠。
“说完了吗?”
陈禹含咬着牙,努力不让那颗眼泪滴落下来:“你确实很厉害,你说的都对,可是那又怎么样?”
“说我误会他?冤枉他?我哪一句冤枉他了?我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儿?他没时间陪我做功课,找人来辅导我的学习,可是……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吗?”
“那个畜生说我故意勾引他,可我当时刚放学回家!我连校服都没换!是那只癞蛤蟆自己想吃天鹅肉!那个时候他陈金平在哪儿?”
“我妈知道以后因为找不到他,自己去找那个畜生理论,推搡中摔下楼梯、在IcU躺了七天还是没挺过来,那个时候他陈金平又在哪儿?”
“是,他做的事情很伟大,他在解决【大灾难】、他在拯救全人类,可是那又怎么样?在我这里,他永远都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陈禹含几乎是压着嗓子吼出来的,不知是唾沫还是泪水的液体迸到我脸上,感觉凉凉的,也让我的心里凉凉的。
在陈禹含控诉她的父亲之前,我以为她现在这些“破坏者”一样的举动,更多的是出于叛逆、以及对陈金平的仇恨。
所以我故意说了那些话去激怒她,让她把心里的怨气和怒气都发泄出来,再跟发泄过后、冷静下来的她重新聊聊——可是我的推测好像错了。
陈禹含确实像我预料的那样发泄了,可是最后那样一个情绪峰值的状态下,她还依然记得要压低声音,说明她现在是非常冷静的。
换句话说,陈禹含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除非我能找到让她产生“这是错的”这个判断的关键点、并加以逆转,否则我恐怕很难说服她了。
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我手肘卸力、默默换成平视的角度:“你之前说的,交换的条件是人类,是什么意思?”
“……”
陈禹含皱眉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脸上突然绽出苦笑:“你有病吧?莫名其妙的提起我的事,现在又莫名其妙的说回正事,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别管,我有我的节奏。”
我尴尬的摆摆手,不等陈禹含再说又继续追问:“你先说交换条件的事,我得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才能决定要怎么做。”
“现在才做决定,是不是晚了点儿?”
陈禹含擦掉脸上的泪痕,又把目光落到换气口上:“所谓的‘基因改造’,根本就是个骗局——你还记得我们体内的自愈基因吗?”
“自愈基因……”
我嘀咕着看向自己的手,对面的陈禹含突然伸手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手腕就被划出一道极薄、但是极深的伤口。
“自己看。”
陈禹含翻腕亮出掌心的手术刀,接着指尖一绕将刀柄翻转、用末端将我的伤口拨开。
看到陈禹含严肃的模样,我也不禁被她的情绪感染、下意识朝伤口看去——
只见伤口深处、准确来说是伤口两侧的肌肉断面中钻出了很多头发丝一样的红色肉芽,它们像开了倍速一样迅速生长、勾连、缠绕,像链锁一样将两侧的肌肉拉在一起。
前后不过二三十秒,这道伤口就从内部开始、愈合到了皮肤表面,最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微微泛白的极细印子。
“是‘吉迪姆’。”
我回想着那些发丝一样的红色细线,心情逐渐复杂起来:“所谓的‘自愈基因’……其实是让我们被‘吉迪姆’寄生?”
“你可以说的更直接一点——我们就是一批人质,一批交给‘吉迪姆’的人质。”
陈禹含轻笑一声,眼神里尽是轻蔑:“所谓的‘自愈基因’,只是‘吉迪姆’不想让人质死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