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瞻扶着师父回到书房,面含微笑,看着他给赫连齐夫妇写信。
少顷,项谨停笔,等墨迹晾干,便命人加急把信送往邺邱城。自平定北豫之后,赫连齐夫妇便一直待在那里整顿商行,一直都没离开过。
“小满呐,”项谨捋着胡须,沉吟道,“婚姻大事,不能马虎,只是这「六礼」走完,少说也要数月,你是要等到拜堂成亲之后,再去邯城?”
项瞻刚要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当然不等!”
师徒俩同时转头,却见赫连良卿与林如锦,一人拉着何以清,一人拉着何以宁,进入书房。
两个姑娘还算整洁,俩孩子却显得极为狼狈,裤管卷到膝盖,泥浆点点,活像刚出土的嫩藕。
何以清额发湿透,小脸晒得红扑扑,见到项瞻,便躲在林如锦身后偷看;何以宁辫梢滴水,眸子黑亮,却是已经挣开赫连良卿,扑到项瞻身上,奶音甜的人心都化了:“干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项瞻也不在意孩子双手全是干泥,笑呵呵把她揽进怀里,“这是干什么去了?”
何以宁道:“师祖在城外开了好多水田,阿宁跟着去学插秧了。”
见项瞻一脸好奇,项谨笑着解释:“城南有几块坡地,土质不错,搁着也是搁着,我便命人开了几处梯田,小娃娃闲不住,老想着出去玩。”
项瞻微微颔首,与赫连良卿对视一眼,看向林如锦:“天快黑了,夜里风有些凉,四姑娘先带他们去洗洗,换身衣裳吧。”
林如锦年过十七,也早已不再像小时候那般随性,对项瞻点了点头,又与项谨施了一礼,领着俩孩子离开。
项谨脸上的笑意始终没有断过,见人走远,便招呼赫连良卿坐下说话。
赫连良卿依言坐到项瞻身边,打量了他几眼,说道:“国无君,则民不安,若先顾私礼,三军必怠。”
项瞻微微皱眉,不明白赫连良卿什么意思:“良卿,你这是……”
赫连良卿打断道:“一切从简好不好?”
“为什么?”项瞻脱口问道,语调都抬高了几分,“我答应过你,三书六礼、八抬……”
“小满。”赫连良卿再度打断,她笑了笑,一脸认真,“你以前总说,天下未定,何以为家,现在这天下仍然未定,成亲也是为了让我心安,我心是安了,但若是大操大办,不知要耗费多少银钱……”
“我现在有钱。”
“那不是你的。”赫连良卿微微摇头,“养军济民,稳固城防,打造军械,还有战马、战船、粮草,以及日后你称王称帝,再对青州甚至南荣用兵,这都需要钱,从山阳搜出来的那些,听上去是很多,可一用便是如流水,你也不想再过穷日子了吧?”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赫连良卿笑道,“昔日高祖娶吕后,也不过是草就婚书,你可比得过高祖?我又能比得过吕后?”
一句话,把项瞻噎得半天没吭声。
赫连良卿抬手替他理了理鬓边乱发,笃定地说:“三书六礼,我赫连家不缺,你项家军也不缺,可天下尚缺一个安稳,我只要一纸婚书,等你荣登大宝,山河肃清,你再补我凤冠霞帔,我穿给你看,穿一辈子。”
项瞻喉结滚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便向师父投去求教的目光。
项谨却是另外问道:“那皇位,你确定要坐了?”
项瞻点了点头:“先坐着。”
“什么叫先坐着?”项谨顿时又不乐意了,“你这浑小子,心里到底有谱没谱?”
“就是有谱,才说先坐着啊。”项瞻摆了摆手,“得,问您也问不出个什么,等伯伯婶婶回来,我找他们商量去,时候不早了,开饭开饭!”
项谨怔了怔,随即便是吹胡瞪眼,拐杖在地上敲得震天响,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携手跑出书房。
……
赫连齐夫妇赶回来,已经是半月之后了。
两人进了城门,便直奔刺史府。
花厅内,项谨师徒与赫连一家各自落座,好一番寒暄后,才将婚事提上议程。
夏锦儿道:“若从简,怕是不妥,你既欲登大宝,接下来就要分封百官、册立后宫,分封百官暂且不提,这册立后宫,乃是事关新朝颜面,若连皇帝大婚都如此节俭,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就连百姓,或许都会对新朝没有信心。”
话音落下,花厅里一时鸦雀无声。
连日赶路的风尘,在她眉梢眼角凝成冷峻的锐色,这位昔日的北凉王妃,此刻先声夺人,把「民心」二字沉甸甸地摆上了桌面。
项谨捋须的手停在半空,偷眼去瞄徒弟;项瞻两指摩挲着杯沿,似在权衡;赫连良卿却先轻笑了一声,温声开口:“娘说得极是。”
她起身,先对夏锦儿施了一礼,才不慌不忙道:“只是民心二字,分两层:一层在州县士绅,他们看排场、看冕旒,若婚礼寒酸,确会腹诽新朝气短;另一层却在市井田陌,百姓才不管銮舆几乘、彩绸几丈,他们只问减了几斗租?添了几斤肉?城下会不会再起战鼓?”
“所以,”她抬眼掠过众人,柔中带锋,“既要让前面那撮人闭嘴,又不叫后面那撮人掏钱,法子只有一个……”
她把话头抛给项瞻,项瞻会意,朗声接道:“把婚礼拆成「表里」两步。”
他伸出两根手指,“对外,发一道《大婚诏》,写明六礼已行其四,余仪俟后补,朝廷不取民间寸绢粒米;再下一道《犒军诏》,把省下的钱粮,悉数折成冬衣、柴炭,分给边关将士,让百姓清清楚楚看见,不是皇帝娶不起媳妇,是皇帝把钱花在他们子弟身上。”
夏锦儿眉峰微挑,尚未答话,赫连齐已抚掌大笑:“好,我当了这么多年商人,知道商号里最讲究「流水面子」,账上省下来的银钱,若能让伙计们多分红,外头再传东家厚道,这招牌反而更亮。”
他转头看向妻子,“夫人觉得如何?”
夏锦儿沉吟片刻,神色略缓,看看赫连良卿,又盯住项瞻:“看来你们已经商量好了,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多说什么,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条件。”
“婶婶请讲。”
夏锦儿看了一眼项谨,见他点头,才说道:“诏书后面,须附一句:「大婚之仪,虽依时事从简,而正宫之位,终身不易。」”
她拉过闺女的手,“我要让良卿的「皇后」二字,从今天起就板上钉钉,省得将来某些公卿拿「未行亲迎」做由头,劝你广纳嫔妃。”
赫连良卿抬眼凝视着项瞻,项瞻不躲不避的也看着她,微微一笑,说道:“这一点,我或许会当个昏君,谁敢劝我纳妃,我便一枪捅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