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张饼,被少年阿九吃个精光,项瞻惊诧之余,不由想起十二岁时,跟师父剿灭乌鸦山,自己曾一顿吃了七张饼,相比较而言,倒不觉得他吃的多了。
项瞻把最后半张饼掰成两半,一半塞给阿九,一半捏在自己手里。
“照你这么说,皇帝得先管住县令,县令再管住村长,村长才不踹你家门?”
“对喽!”阿九咧嘴笑出一口白牙。
项瞻低头咬饼,嚼得极慢,仿佛嚼的是一整座江山。
好半晌,他又问了一句:“对了,村长为啥要踹你家门?”
“啊?”阿九显然是被问蒙了,琢磨好一会儿才说,“这还要啥原因?他是村长啊,去谁家交代个事,都是用脚踹,我家的院门都被他踹倒好几次了。”
“原来……如此。”项瞻恍然,看着阿九,声音含糊,“要是有一天,项瞻做了皇帝,让天下各村的村长都不敢踹门,你信么?”
少年愣了愣,把脑袋点得小鸡啄米:“那我就给他立个长生牌位,天天摸鱼供奉!”
项瞻大笑,笑得眼睛有些发红,他抬手揉了揉阿九乱蓬蓬的头发:“记住你今晚的话,不过,他不喜欢吃鱼,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他起身牵马,翻鞍而上。
阿九追上两步,手里还攥着小半块饼,招呼着问:“大哥,天还黑着呢,你要去哪?”
“去让天下人都能安心吃饼。”
青骁长嘶,四蹄踏碎月色,一路向北。
……
两日后,冀州城郊。
四月廿三,芒种,田野里一片繁忙,项瞻没再像前几日那样闲游散心,策马巡视了一圈,便直接进城,回了刺史府。
刚刚踏进府门,一道人影正巧从偏门策马离去,项瞻看见他,他却没看见项瞻。
“看着像是阎洛,这急匆匆的,别是又有什么事……”他呢喃着,满腹狐疑的去了后宅。
今日的后宅很冷清,除了几个丫鬟小厮,并未看见别人,就连何家那俩孩子也没在。
项瞻扛着长枪挑着布包,去了趟项谨卧房,没瞧见人,又来到书房。
书房里,项谨刚刚收拾完桌案上的纸笔,见到项瞻进来,并没有表现出一点意外,捋着胡子笑了笑:“回来啦?我还以为你还要在外面待几天。”
“得,您这是又提前知道了。”项瞻苦笑一声,放下包裹长枪,拎了拎桌上茶壶,直接对着嘴灌了两口,边喝边问,“您身体怎么样?清儿和宁儿怎么不在?我方才看见阎洛了,着急忙慌的,也不知干嘛去了?”
项谨拿起拐杖,反问:“你想让我先回答哪个?”
一年多未见,师徒俩还是如此随性,仿佛根本就没分开过一样。
项瞻把一壶水喝完,忙走到项谨身旁,扶着他来到庭院。
二人并排躺在摇椅里,临近傍晚,日头西斜,金光洒下,带着点微风,舒爽,惬意。
“师父……”
“嗯?”
“刘闵,该怎么处置?”
“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可两帝同朝。”
项瞻睁眼,侧头瞄了一眼师父,见他依旧闭目养神,便又缓缓闭上眼睛。
“燕叔来信了吧?怎么说的?”
“让你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回邯城登基。”
“……那,您让阎洛回了什么话?”
“让刘闵写下禅位诏书,或者一盏浊酒、一条白绫,自选一样。”
项瞻坐直身子,深吸了口气,又问:“如此昏君,还能活?”
“天子,不可刀剑加身。”
项瞻摇了摇头:“师父,您知道我在问什么。”
项谨也睁开眼,撑着双臂坐起,缓了一会儿,才问:“小满,你可愿听实话?”
“当然。”
项谨颔首,沉吟片刻,叹道:“昏君也是君呐,天子,有天子的死法,你若为帝,必不可背上弑君篡逆的骂名。其实,该说的,行之都已经跟你说过了,为师再说,也不过多啰嗦一遍。”
“可我本就是造反上位,摘不掉的。”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史书把造反写成罪,但百姓却把它记成恩。”项谨语重心长,“笔在朝廷手中,秤却在百姓心里,你翻翻史书,自下而上的起义,尽管多以失败告终,哪一个不被百姓拍手称快?”
老人抬起手,指着远处渐沉的落日,“你造的是昏君的反,不是朝廷,反的是一个人,不是天下,你若让刘闵退位,史官笔下,他是禅位的皇帝,你是受禅的明君。”
项瞻沉默不语。
项谨又说道:“你若亲手杀他,让他死得像个昏君,天下人只会说:哦,又一个反贼赢了。但你若让他自裁,让他死得像个天子,你再哭一场,罢朝三日,给天下做一个「朕本不愿轻起刀兵,奈何天子失德,百姓困苦,不得不反」的样子,那天下人就会开始嘀咕:也许,真是皇帝错了。”
项瞻握了握拳头:“真憋屈。”
项谨拍了拍徒弟的手:“你若能安天下,刘闵是死是活,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可你若背了骂名,天下就永远缺一个名正言顺,你不可因一人,而埋下祸根。”
风掠过庭院,吹得摇椅吱呀作响,像一声叹息。
项瞻终于松开拳头,掌心全是月牙形的血痕:“那……就让他自己选,我不沾他的血,但也不会让他再看见太阳。”
“这就对了。”项谨舒了口气,点头笑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项瞻刚躺回去,闻言瞬间拉下脸来:“师父,我这才刚回来。”
项谨抚须长笑,一脸宠溺:“呵呵,好好好,你想待,就多待几天吧。”
项瞻却是翻了个白眼,迟疑片刻,才又说:“其实,我这次回来,还有别的事。”
“什么?”
“原以为此次雍州一战,少说也要半年之久,没想到刘闵主动……”项瞻话到一半,往北边望了一眼,那里是赫连家的宅子。
他收回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拘谨,“嗯,就是有关……有关我和良卿的婚事。”
项谨刚要闭目养神,一听这话,又猛地睁眼,刷一下坐直身子,一把拉过徒弟的衣领,满脸激动:“臭小子,你,你刚才说什么?”
项谨这一拉,把项瞻拽得差点从摇椅里栽出来,忙抓住项谨的手:“师父,您先松手,我喘不过气了。”
“少废话,赶紧说!”
项瞻哭笑不得,理了理衣襟,想要掩饰什么,但耳根通红还是一点也遮不住:“我……我要娶她。”
四个字,轻得像风,却重得像山。
项谨愣了半晌,强忍激动,又多问了一嘴:“那丫头知道吗?”
“嗯。”项瞻点头,“去雍州之前说好的,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
“哈哈哈……好!好!好!”项谨一拍大腿,撑着拐杖站起身,笑得胡子都颤了,“臭小子,你终于开窍了!等着,老头子这就给她爹娘写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