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流景瞧见这尸身便觉得心口发堵，只觉有巨大石块压在了身上，他似乎拥有了更多原本独属于人类的情感，比如此刻的不忿。
良善之人何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老父亲涕泗横流道谢的神情和小男孩得知自己可以识字读书后惊喜的眼神在孟流景脑海中不停盘旋，那些曾让人心头温热的瞬间如今都变成烙铁，落在一个妖兽血肉模糊的良心上。
孟流景眉头紧皱侧过头去，不忍再看这具无辜遗骸，却不想这一眼却发现了庙宇中的另一个秘密。
“前辈。”孟流景的眼睛死死盯着神台上的菩萨像，身体缓慢平移到白老翁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
白老翁对这称呼不甚满意，却也认下，咂了咂嘴应道：“说。”
孟流景朝菩萨像的方向微抬下巴，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开口：“您觉不觉得这菩萨像有点奇怪？”
白老翁不解，眯着眼抬头打量菩萨像，少女尚显稚嫩的脸庞配上菩萨像惯用的五叶宝冠发饰，的确显出几分突兀来，可孟流景也算是个见多识广的大妖，总不至于为了这点突兀卖关子，白老翁捋了一把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摆出长者架势，故作赞叹道：“你倒是机灵。”
孟流景得了夸奖，眉眼间满是藏不住的骄傲：“咱们要拆了看看吗？”
得了孟流景这句话，白老翁才意识到问题应是出在菩萨像内部，他并不急着回应孟流景的问题，不急不慢摸着下巴重新审视塑像，终于发现一处端倪——在菩萨像腰部衣裙的褶皱处有一条细且长的裂纹，裂纹之内隐约可见一团乌黑色的东西。
白老翁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老了，否则凭妖天然超群的视力和他闯荡千百年的实力，怎么可能不在第一时间发现这道裂纹呢？
将军迟暮，英雄白头。
狼妖的身影在白老翁脑海中一闪而过，白老翁不动声色掩去眼底落寞，应了孟流景的问话：“去吧，动作轻些。”
孟流景平日里并不蠢笨，但得了“老丈人”夸奖后难免兴奋，竟没反应过来自己中了白老翁的圈套，乐颠颠走到菩萨像面前，催使妖力小心翼翼将塑像上的裂缝扩大。
白老翁站在环顾四周，被打晕的陈露生神情安详地仰面躺在供桌下，双手交叠在小腹处，整一个入土为安的姿态。
白老翁想，就算自己老了又如何，这不是有个年轻人愿意替自己先入土为安嘛。
白老翁又想，不知道冬天的时候黄土暖不暖和，住在里面的人会不会冷。
白老翁理了理衣角，走到庙门口眺望远处，心说：等雁归山的树叶都掉光的时候，就往她的坟前送床被子，村里伙计们新弹的棉花，应该会暖和。
孟流景聚精会神抠着塑像金身，全然不知身后白老翁的心思百转。陈露生在塑像上倒是舍得下血本，金子铺得又厚又结实，孟流景原本打算蛮横拆除，但又不忍看沈嘉佑金身被毁，只得耐着性子慢吞吞沿着裂缝边缘小心翼翼催使妖力扩大洞口。
随着洞口的扩大，一股恶臭从塑像内部涌了出来，孟流景手上动作一顿，转而握住从洞中滑出的一截乌黑色布料，手指在上面摩挲了许久，半是安心半是无奈地长叹一声。
“是什么东西？”白老翁听见孟流景的叹息，回身望过来。
“死人，”孟流景嘴唇微抿，紧跟着补充道：“看衣料应该是男子。”
白老翁扫了一眼菩萨像上少女悲悯的面容，便也意识到孟流景急于补充的原因，点点头没说什么。
尽管这尸身并非沈嘉佑，但男子被藏尸于菩萨像内总归有些冒昧，孟流景加快速度，顾不得保有原本金身，很快就抠出了一个半人高的洞口。
“味道可能有些大。”孟流景边伸手从菩萨像内掏尸边开口提醒白老翁。
白老翁左顾右盼，捡起原本梁上吊尸的白绫铺在菩萨像前，孟流景摸出一截腐坏的手臂随手扔了过去，又依次抛去躯干、大腿、手掌等部位，白老翁挽起衣袖蹲在旁边拼凑尸身，直至拼出一个完整的人形。
“看着眼熟。”孟流景抱着最后从菩萨像中掏出的头颅瞧了又瞧，奈何头颅面部腐坏严重，难以辨认其原本样貌。
白老翁从躯干侧面摸出一块玉佩递给孟流景，问道：“这个呢？”
孟流景看看手上的脑袋又看看白老翁递来的玉佩，整张脸都皱成一团，扭头不敢置信地望向陈露生。
白老翁见他面目狰狞，毫不客气用自己刚摸过腐肉的手掌朝他后脖颈狠狠一拍，问道：“你见过？”
“我也不太确定，”孟流景耸肩蹭了蹭被白老翁拍过的地方，“带回去给我家掌柜确认一下吧。”
人类追求入土为安，且不论在土地下到底安不安，至少是让人在死后躺下了，而这具尸体在菩萨像内仿佛站桩似的伫立着，直到腐坏后一节节塌下去，四肢散落，躯干歪斜，脑袋更是滚到底部，像极了把胡乱片过的烤鸭一股脑卷在一起，毫无体面可言，若非有深仇大恨，何至于如此赶尽杀绝。
因此，尽管孟流景脑中已有结论，却还是希望裴清光能帮他确认一番。
白老翁“嗯”了一声，朝陈露生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把他也一并带回去。”
“这是自然，”孟流景弯腰将手上的头颅摆好，“既然要钓太岁，这两位还是暂时先放在这里吧。”
“你先回去，”白老翁将玉佩塞给孟流景，“我在这还有些事要做。”
孟流景也不推脱，又或许是他被尸臭浸润太久，早就想逃离，得了白老翁这话，他立刻将玉佩揣进怀里，走到陈露生身边一把将他扛上肩头，扭头就朝门外走去，在他即将迈过门槛的瞬间，听白老翁在身后道：“先清清身上的脏东西再回去。”
“这是自然，”孟流景转身呲牙一笑，“您老回去前也记得清一清。”
白老翁看着他满脸解脱的神情，好笑地朝他摆摆手，孟流景“嘿嘿”笑了两声，似是意识到不妥，谨慎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去吧。”白老翁应过声，转身走到菩萨像后不再现身。
孟流景站在原地等了一小会儿，见的确无事可做，这才迈过门槛，大步朝心中的方向走去。
一身尸臭自然回不得酒馆，得先去修梧那边洗干净身子，换身新衣服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