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当时的情况,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个的混血,——人、妖两族有多少双眼睛,都盯住那个孩子?
“你会怎么做呢?”他轻声问,没有人回答。
“搜魂”虽然算是成功,左轻裘不可能撒谎,可是,他给出的反应很少,这是谁也控制不了的。
蓝晓星决定自己克服这一点。
“你当时,一定很艰难,‘他’被囚禁,而你不知道‘他’的死活,你独自带着孩子逃脱追捕……”
“你的脸,太显眼了。如果你把孩子交给别人,再自尽,也算个封口的办法……你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但关键是,你有可以放心托付的对象吗?”他略一思索,马上道:“没有。”
“在‘他’经历那种事后,你也会明白,轻信所谓的‘朋友’,是多么愚蠢,”他以手点指左轻裘:“你不敢赌。”
“你一定会亲自带那孩子躲藏起来。”
甘怜君忍不住插口:“孩子会不会早死了?否则左轻裘怎么会不告诉‘他’?”
蓝晓星慢慢蹲在他面前,忽然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尊夫人一向可好?”
左轻裘摇头。
蓝晓星目光闪动,道:“摇头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你没有夫人?”
摇头。
甘怜君惊奇的发现,这毒蛇一样的年轻人,目中竟露出一种肃然起敬的神色。
“是,你当然没有夫人……你对‘他’,真是忠心耿耿。”
甘怜君忍不住问:“什么意思?”
蓝晓星很乐意跟他讲讲,也算捋清思绪。
不过,他讲之前,再次确认:“隔墙有耳么?此事若有一字泄露,你我下场,会比姓左的凄惨万倍。”
甘怜君也有过迟疑,但那强烈的好奇心,到底促动了他。
他一晃身,脚踢左墙根横六尺、高三尺处,又退回来。
囚室里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可是,先前那种受人窥视的感觉,完全消失了。
甘怜君道:“现在,你可以讲任何话。”
蓝晓星看着他,含笑点头,然后,将在洞中听见和尚讲述的故事,都复述一遍。
他天资聪颖,过耳之言,几乎一字不差,甘怜君听得目瞪口呆,却听他道:“甘老,你对此事可有印象?”
人和妖结合,诞下孩子,这事情实在不小,寻常天师或许不知情,但当年的人、妖两界上层间,一定有消息流传。
可惜,彼时他尚年幼,这事又太快就销声匿迹,参与者也三缄其口,时至今日,竟如没有发生过一般。
甘怜君脸上的沟壑都挤做一堆,没有头绪。
蓝晓星倒也不意外。
他只是重新调整了思考方向。
“要彻底瞒住这种消息,靠他自己是做不到的。”
那会是谁出手?
甘怜君纳罕道:“按你所言,‘他’的朋友至少有六七人都参与进去,孩子死没死,他们会不知道?这怎么瞒得住!”
蓝晓星眼睛一亮,“啊”了一声,左手在右掌心一敲,咯咯笑了起来。
“你说的对,他们是知道——那答案就只有一个了:他们众口一辞,瞒住世人。”
甘怜君愕然道:“为什么?”
蓝晓星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可,可就是他们杀了‘他’的妻子!”
“不错。”
“他们也曾追杀那个孩子!”
“后悔了呗。”
甘怜君瞪着眼珠,不信事情如他说得这样轻巧。
蓝晓星却很有把握。
因为他亲眼见到苦海和尚的样子,亲耳听见那段讲述,他几乎当场就明白了一件事——
‘失名废寺’,就毁在这一个“悔”字上!
正因为主持那么懊悔当年旧事,才会不顾一切去救那个孩子!
既然做了,为什么要后悔?
既然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做?
可是人呐,就是会为些可怜又可笑的念头,赔上一生。
他想通这一点,忍不住哼了段小曲儿。
“而他,连自己千辛万苦求来的师娘,也给忘记了。”蓝晓星笑道:“因为他被抹去了一段记忆——这手法有些粗糙,——也可能是故意的?为了不牵连他心爱的女人?哈……”
不重要。
“你对‘他’,可真是衷心。”蓝晓星道:“但多亏你的失忆,至少帮我确认了一件事——那孩子的确活了下来,否则,你也不必舍弃那段记忆。”
“但是你忘得太快,决心下的太早——你是不是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几年后又冒出来,结果,你把这么重要的一件事,给忘却了。”
蓝晓星摇头,叹息,目中蕴着笑意。
“也许你后来想起了一些,”他笑容一敛,蹙眉,决定这一块容后再想。
还有更要紧的问题。
“她的年纪,是怎么回事?她还有个姐姐,难道不是亲姐妹?”
真的不是双生子么?
左轻裘张了张嘴,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甘怜君不禁吃惊——凡接受“搜魂”的人,是不可能再有情绪,不可能再有思想的,他怎么会笑?
很快他就明白,那不是笑。
只见他的双眼眶内,突然“啪”的一声,探出了两条嫩芽。
他栽倒下去。
尸体在迅速发芽。
蓝晓星退后几步,微微瞪大眼睛。
“种子?”
他看着这诡异的尸身,突然想到自己究竟漏算了什么!
甘怜君一跺脚:“居然在自己的脑袋里设下机关,真他妈的疯子!”
蓝晓星的眼睛却很亮很亮,道:“你就没看出些别的?”
“别的?”
“这不是普通植物。”
甘怜君心道废话,普通的能在人脑里扎根、还突然发芽?
蓝晓星听不见他的想法,听见也不会在意。“他死,是因为我们问了太多不该问的问题,不奇怪……可你说,是谁给他种下这粒种子?”
甘怜君皱眉道:“这不是天师手笔……”他那双浑浊的眼珠突然一定:“莫非——”
蓝晓星叹息地道:“混血……既然是混血,生父为人,生母就是妖。”
他长吸一口气,“我一直都漏算一点:一个女妖,在什么情况下,会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人呢?”
“在生产的最脆弱之际,遭遇追杀,骤然得知自己受骗——她丈夫居然是人,自己怀的,怀的——是个半人半妖的东西!”蓝晓星越说越想笑,实在是忍不住。
那女妖当时所受的冲击,可想而知。
据他了解,很多妖物,是宁肯杀死孩子,也不会叫幼崽落入人类手中的。
那女妖就算产后虚弱,真要同归于尽,也不是没有办法。
左轻裘是怎么取得那女妖的信任,带走孩子的?
这粒妖种,是否就是代价?
他混乱的记忆,跟这粒种子有没有关系?
蓝晓星搔搔下巴,触手粗糙,他虽然换了衣衫,可太匆忙,没来得及刮刮胡子。
搔着搔着,手慢慢停住。
他记得,在那地穴中过了少说有二十几日,胡子可没长得这样快,否则,早也注意到了。
有道灵光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的人就像是被法术定住,连眼珠也一动不动。
陡地,突然,那两只眼睛亮得就像朝阳破晓,光彩逼人!
“时间……”
时间!
甘怜君一直在盯着他,见状,试探道:“你想到了什么?”
蓝晓星回神,冲他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我知道那对双生子的秘密了,其实很简单,就是……”他的嘴唇在动,可声音越来越小。
甘怜君的心脏砰砰跳动,往前倾了倾身,道:“是什么——?”
蓝晓星含笑上前,甘怜君眼珠蓦地一突,额角血管像青色的蚯蚓一样浮现,他大叫一声,身子倒射出去,碰的一声撞在墙上。
这一撞之威不小,若是寻常房屋,只怕立时垮塌,不过,这间囚室的材质特殊,就算来十头犀牛轮番撞墙,也不会留下一道印记。
他弹到地面,有什么东西一下子铺开,哗啦一声。
是他的肠子。
甘怜君痛得狂吼,蓝晓星慢条斯理的擦了擦手。
脏器和血液的腥臭味,一下就爆开,充斥斗室。
甘怜君嘶声道:“为什么……你……”
蓝晓星眉也不抬的道:“我已有了答案,你就没有用了。”
甘怜君道:“可是……你……你怎么,怎么向‘他’交代……”
“交代?”蓝晓星歪头思索,然后有点腼腆的笑了:“我做这些,不正是为了有个交代么?”他往身后一比:“左轻裘无故死掉,总得给‘他’个说法,——况且你也不冤呐。”
“分明是……你,叫我做……”
蓝晓星东张西望,像没听见这句一样,道:“另外,我马上就要给他准备一份厚礼,你死不死,他不会在意的,不重要了,哦对——”
他现在蹲在甘怜君面前,就像片刻前蹲在左轻裘跟前一样,还是那么斯文俏皮的模样,“你现在死在这里,甘家其实还能保住一部分,下一任家主,还是姓甘,所以,你安心去罢。”
甘怜君像一头垂死的老狮子,眼珠满布血丝,但再怎么用力咆哮,也惊不走眼前这条正值壮年的鬣狗了。
“没有甘家……你……也好,好不到哪儿去……”
蓝晓星一拍额头,叫道:“你瞧我这记性!”他活活泼泼的道:“我有新盟友了——咦,没有通知你么?近来事多,老哥,你可别见怪。”
甘怜君喘得已不那么厉害,这并不是好事,他知道,所以他不敢再怒,哀求道:“别这样,蓝……蓝爷,你留着我,有用,有用……再说,”他半是恳求,半是怨狠的道:“外面早有我的人,如果我出不去,你,也别想活着离开……”
蓝晓星好像完全没想到这一点,颤声道:“什么!你竟然早就在防备我?”
甘怜君用血淋淋的手去够他的脚踝,竭力挤出一点笑:“可是……我不想做绝……只要,你让我活……”
蓝晓星抚着胸口,大声道:“唉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然后他一下子跳起来,冲到门边,一把将门拉开。
甘怜君求生欲爆发开来,声嘶力竭:“甘蜇、甘油动手杀了他——救——”
语声陡止,就像有人一刀剪断了他的气管。
从门外步入了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
步履从容,体态优美。
毫无疑问,是个女人。
绝色的美人。
这女人的一只手上,还戴着一只碧色的手套,血水,正从上面滴落下来。
甘怜君两眼暴突的瞪着门扉,有那么片刻,似乎还指望外面能再冲进来谁。
没有。
一个也没有。
门没关。
门外的血味,比门里还浓。
蓝晓星笑眯眯的走过去,很风度的携着她的手,返回甘怜君面前。
他低下头,看着地上出气比进气多的人,道:“你一定认得她是谁,但还请容我重新介绍一下——这位连珊瑚姑娘,是我将过门的妻子,连家,就是我的新盟友。”
很明显,这位新盟友跟蓝晓星的关系,要比甘怜君亲密的多。
世上有哪种不靠血缘维系的关系,亲得过夫妻呢?
他的两根手指在连珊瑚白嫩的脸颊上轻轻滑动,道:“老哥,她可比你悦目多了。”
连珊瑚这样骄傲的心性,听见这种话,居然也不怎么生气,只是蹙眉冷声道:“你还要多久?”
她一双星子般美丽的眼睛,飞快掠过地面那片狼藉,饱含厌恶。
蓝晓星道:“娘子真是没有耐心,但这里的确腥臭,我也晓得你不喜欢。”
于是他转头道:“老哥,你听见了——别叫兄弟在女人面前丢面子,你去罢。至于甘家残局,我会处理妥当。哦,对了——”
他突然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来,自怀中摸索片刻,掏出一张红笺,一弯腰,递送到甘怜君眼前:“这是我与连姑娘的喜帖,你且看一眼,就不另外烧给你了。”
说到成婚,他的脸还红了红,喜滋滋地道:“老哥您虽不能参加我的喜宴,但这条命,就算给我们随礼了,兄弟这厢谢过。”
甘怜君没有说话,不知在哪一句时咽的气。
蓝晓星离开时,用一团黑如焦油的火,将这间独立于世的屋子付之一炬,那两个死尸,也随这囚室一道炼化,灰飞烟灭。
连珊瑚展动手指,观察着“蓝颜”在火光映照下的变化,道:“下一步,怎么走?”
蓝晓星亲昵的凑在她耳边,道:“我还要去见一个女人,你一起么?”
连珊瑚转过头,不看他。
“生我气呢?”他轻声道:“还是说,你要重选一次么?”
连珊瑚身子一抖,眼中恐惧之色一闪而过,肩背似也不很直了,静一瞬,她低声道:“那女人,漂亮么?”
蓝晓星忍俊不禁,笑道:“是个毁容的,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