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若梅昏迷的两日里,戚红药食水未沾,也不觉饥渴。旁人眼里,她是为师父担心,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心口这盘桓不去的烈火,到底根结何处。
她真想要睡过去,人睡着时,脑中也许就能得片刻清净了。
可她一闭上眼,就要流泪,反不如清醒时,至少能克制自己。
她还是做了个短暂的梦。
那是在“十方谷”,她走在从小惯走的那条道上,天师的兄弟、药师的姐妹,瞧见她的,都会招呼一声,就跟以往一样。
可她觉得,大家看她的眼神,仿佛与以往不同。
一定与以往不同。
她惊醒后,再也不敢睡。
不知什么时辰,帐外有人出声——是李文渊师兄弟几个,前来探望师叔,戚红药强打起精神,站起来。
帐帘一掀,几张熟悉的脸接连出现,见孙师叔还在昏迷中,也不敢高声,问了情况,就都不说话了。
虽然不说话,也没有走的的意思。
唐宋坐在那里,像身上有虱子似的扭来扭去,跟戚红药比起来,这几个反而更像是心里有事,亏着心似的。
戚红药放下药碗,不用抬头,已察觉到这种微妙的气氛。 她知道这尴尬是来源于善意,唐宋到底性格活泼些,憋不住多少话——用他武师兄的话说: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酥油。
他吭哧憋肚的冒出一句:“师姐,你别因为那杀千刀的妖难过……”肋叉子上就狠狠挨了一下,他“嗷”了一声,闭嘴。
武克奇咳嗽一声,接过话茬。
戚红药从头到尾都微笑的倾听,时不时点头。
其实她根本一个字都没有理解。
他们尽量不让气氛冷场,谁都想要劝慰她一下,可是,你能劝一个流泪伤心的人放下,却要怎么样劝说一个平静的人更平静呢?
她现在的感觉,很奇怪。
灵魂好像被一剖为二,一半在烈火中煎熬,一半冷静旁观。而身体也由双方同时主导——心在烈烈剧痛,但行动是冷静的。
她感觉他们小心翼翼的样子有些可笑。
她也只好笑,因为她不想在这些人面前哭。
既然他们想说——她忽然又觉得,有人说说话也不错。
她坐下来,只是略略思考一下该怎么开头,就条理清晰的讲述起来。
她讲的是跟莫七相识的经过,只择事件讲,不提感受,语声就像一道千年不变的溪流,潺潺静淌。
师兄弟几个正襟危坐,手扶着膝头,就像小孩子恭听老师教诲。
他们先头很紧张,但听着听着,就慢慢松弛下来。
不过短短两个月的事儿,说长也不长。
她提到第一次探妖铃响的场景,顿住,道:“咱们该吸取教训。”这声音就像在“十方谷”教习课上,在分析老师给出的案例。
她平静而有条理的讲述着洞中发生的事情,提出了几处疑点——有理由认为,万俟云螭是带着目的接近她的,也许是为打探消息,也许是为了通过她,再顺理成章的接触其他天师。
唐宋听得呆滞,看师姐这样,心里莫名觉得有些害怕。
他觉得戚师姐太冷静,也不该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但他不敢说,偷偷给师兄们递眼色。
李文渊忽然打断了她的分析:“戚师妹,你不必如此。”
戚红药看向他,目光有些淡淡的疑惑。
李文渊硬声道:“我们也都给那妖物蒙蔽了,听说他是王族,妖中最擅伪装、狡诈无比的,这事不能怪你。”
戚红药若有所思,点点头,道:“师兄说的对。咱们做天师的,跟妖打交道,被骗几次,也是正常。”
唐宋“哈哈”一笑,干干巴巴的道:“对,对啊!姐我跟你说,我有一回被骗的可惨了——差点儿光屁股跑进女澡堂……”,一边讲,一边还演上了。
戚红药看着他动作,想到:不知在相处的过程中,有多少个瞬间——尤其是意识到她爱他的时候—他会不会感到很得意?
一个女天师,一个愚蠢的女人,爱他。
他眼看着她一次次为他伪装的身份辩驳时,会不会觉得很好笑?
在她诉说姐姐爱上妖物,自己对此深恶痛绝时——他听在耳中,是不是觉得她蠢得好可悲?
在她主动扑到他怀中时……
戚红药俯身下去,吐了,可几天没吃东西,只呕出一点酸水。
“师姐!!”
唐宋惊呆了,手足无措的停下。
他演的这么恶心么?
戚红药直起身,估摸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很吓人——看他们的表情是这样说的。
唐宋半蹲半站,一动不敢动。
“对不住——我没事,没事。”
她道:“说到哪儿了?”
李文渊蓦地起身,道:“你应该休息,你——总之,发生这些事,不是你的错。”他这样的口才,真有点儿对不起他这精明的长相。
师兄弟几个人,莽莽撞撞的进来,慌慌张张的逃走。
戚红药看着帐帘落下,安静许久,心头慢慢涌上一股巨大的酸楚,又觉想要流泪,又觉心里多了些暖流。
她现在真是痛苦,苦不堪言。
但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挺过去。
有这些同门,有这么多关心她的人。
不管眼下有多难熬……她一定能挺过去。
日头渐西时,孙若梅醒来。
她第一时间就去检视徒弟的痣——已经全不见了。
戚红药看见师父的铁青的脸色,道:“不碍事的,您看,我这不还好好的活着么?”
孙若梅却斩钉截铁地道:“你要马上找人结契。”
戚红药心中有什么东西爆炸了。
她不明白师父怎么会这时候还纠结于这种事情!
她不想笑,但还是强迫自己笑一下,道:“眼下,蓝家与妖物勾结,‘失名废寺’阴谋未明,我的私事,不足挂齿,咱们还是先——”
手腕上的刺痛使她说不下去了,骨头简直要被攥碎:“师父……”
她用力一挣,孙若梅撒手,扑倒在塌上,呛咳连连,可是,双眼仍血红的瞪着她,道:“……马上……找人结契……”
戚红药觉得师父疯了。
“不。”她突然平静下来,看着师父,“我不怕死。”
孙若梅望向她的目光中,有种极深的悲哀,可是,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她从来就不是个慈和的师父,也几乎从不跟徒弟谈心,现在,有些事想要开口,已不知从何谈起。
她只是从储物囊内取出一瓶药,道:“你既然死也不想结契,就喝了它。”
戚红药接在手里,一饮而尽。然后她身体里的力量,忽然就被抽空了大半,她这时才想起要问:“这是什么?”
孙若梅道:“毒药!”
戚红药知道师父说气话,不敢吭声。她也知道,师父这么做一定有原因,决不会害她。
她不认得这药,但倘若万俟云螭在场,定然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正是他之前饮过、专门用来遮掩妖气的“无痕露”。
服下这种药,不管妖气有多浓厚,也会被尽数掩盖,不过,随之而来的副作用也十分明显,服药者的体质会被大幅削弱。
正在此时,赖晴来送药。
孙若梅心道来的正好,“让她进来。”
赖晴空见孙姑姑已苏醒,还来不及高兴,便听见她吩咐取个探妖铃来。
探妖铃,她包里一直装着一个,本来是为戚红药炼的。
这铃也算是命运多舛,差点儿就回炉重造,她见到这铃,脑海中,又难免忆起那一双多情而憎恨的眼睛……
“发什么呆?”
赖晴空激灵一下,忙将盒子捧上。
孙若梅道:“打开。”
铜铃似的花朵,或者说,花朵似的铜铃——静静的躺在衬布上,只有一寸大小,十分精致。
孙若梅点头,“收起来。”
她根本就没接那铃,甚至,连正眼也没瞧一下。
戚红药和赖晴空都有些不明所以。
孙若梅没有解释,也没法解释。她坐起身,看看这两个女孩子,道:“你们对近日发生之事,作何理解?”
二人对视一眼,戚红药略一思索,率先道:“‘失名废寺’,是蓝家、甘家在那个‘凄凉人’的指示下布的陷阱,其目的,就是以道僧为饵,引来年轻一辈的优秀天师,一网打尽。”
赖晴空接着道:“他们不光要杀人,还要用这些人当养料,来孵育那半人不妖的怪种——‘混血’。”
这话提醒了戚红药,她脑海内一下子浮现“海鲜”、“厨子”的模样,
洞中种种,分明不远,可回头看去,竟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愧疚。
她出来这么久,却完全没想到问一问它们的情况——那洞穴是混血赖以生存的地方,它们从生下来,就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它们那么渴望能成为人,可一下子到了外面的世界,能够存活么?
孙若梅听见蓝晓星的事情,不过是面色沉了几分,并没有其他表示,闭目不语,许久,道:“谷主出事了。”
戚红药猛地回神,“什么?”
孙若梅看向帐门,抬手一道符,确保无人能偷听。
戚红药还震惊于师父的话——她印象中,谷主始终是世外高人的模样,江湖上威名远扬,简直算是镇派之宝,怎么突然——?
她之所以觉得突然,是因为她不了解内情。
实际上,七年前的那场夜袭中,老谷主强行破关力挽狂澜,已经伤重,只是消息封锁,始终不敢叫外界知道。
谷主年年药石不断,也就底下的小弟子,还以为老头一直安康。
“‘失名废寺’的事,只不过是个开端。”孙若梅道。
赖晴空道:“莫非背后之人,是针对十方谷?”
孙若梅道:“不。”
她是个老炼的天师,更是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她一生中拥有过爱情,也曾有过一个孩子,可是,这一切,都在数年前的那场夜袭中失去了。
现在,她身边算得上亲人的,只有这一个徒弟。
现实是残酷的,可她的人生经历告诉她,刀片裹上糖霜,也一样是刀,越早明白现实的酷烈,戚红药才越可能活下去。
她一向不惮于向徒弟阐明生活中的种种危险,就天师这个行业而言,预想得再可怖,也不过分。
只有一件事,她始终没告诉戚红药。
因为,她自己也不想接受那个事实,她一直抗争,一直都试图改变她的命运。
可近日种种,无不令她心惊肉跳,混血的出现,更使她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
戚红药缓缓地道:“也许,‘他’是要推翻人、妖两道,重新洗牌。”
孙若梅霍然看向她:“你说谁?”
戚红药给师父这声喝问惊了一下,道:“……徒儿是指那个‘凄凉人’。”
“凄凉人,凄凉人……”孙若梅喃喃自语,眼中有种很奇怪的神色,似乎有泪光,又似乎是一丝恐惧。
戚红药觉得自己一定看错了,师父从来没有怕过谁,从来也没有服过软。
这时候,有人在帐外咳了一声,孙若梅一惊,霍然起身:“外面是谁?!”
戚红药被师父吓了一跳,道:“应该,应该是陈师叔!”
孙若梅紧绷的眼眶肌肉才慢慢松弛,“是他?”
符箓撤去,陈无极步入进来,挑眉道:“我来得不是时候?”
短短片刻,孙若梅又恢复到那种冷肃的样子,问:“什么事?”
陈无极知道她不喜啰嗦,言简意赅:“咱们上套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