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碎雪,暮色添寒,龙楼凤阙处,细雪如疏银,薄覆在青黑色的屋脊鸳瓦上,重檐下宫灯轻摇,花蕊坠霜,别是一番美景。
天气冷成这样,子衿殿里却依旧温暖舒适,脚踏在木地板上,似温泉浸身,令人骨头都酥懒。
少女一身明兰色云丝长裙曳地,半趴在紫檀螭龙文案上,手里捏着张阵法图纸,如云般柔软的乌发顺背垂地,柳态纤柔,雪艳疏明。
长泽风刚一进宫殿,便看到这一景象,伫在门口良久,琥珀色的眸子里流溢着细柔的微光,又在少女转过头的瞬间,牵起长辈慈爱的笑。
“师父?你怎么来了,今日的功课不是已经教完了吗?”
长泽风走进来,端了一碗白滚滚的汤圆到她面前,温声道:“冬至得吃一碗汤圆,来年才能团团圆圆。”
少女接过小碗,莞尔一笑:“妖界的人说,冬至得吃娇耳,师父说得吃汤圆,嘿嘿,我都吃,这样,来年就能顺顺利利,团团圆圆,好福气都到我这里来。”
长泽风笑着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真是个小贪心的。不过,师父比你还贪心一点。为师希望我的小徒儿永远能这样贪心,还能得偿所愿。”
少女眉眼一弯,颊边漾出浅浅梨涡,“师父真好,徒儿也希望师父你,不管什么心愿都能成真。”
长泽风笑容微顿,静看了她一眼,转开目光拿过她放在桌上的阵图,嘘声呢喃:“怕是永远也成不了真了……”
“嗯?师父您说什么?”鹿呦咬了口汤圆,眸光清澈地看他。
长泽风摇了摇头:“没什么,这阵图解的不错,等过两天师父再教你一套新的阵法。”
鹿呦连连点头,嘴里还塞着汤圆,便含糊道:“好啊好啊,我要学最厉害的那种阵法。”
长泽风目光盯在阵图上,“越厉害的阵法,越是耗费精力,有时候还会消耗布阵者的生命力,使出来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噢……”鹿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长泽风又抬眸看向她,说:“你在北境的那个爹一切安好,托我向你问个好。”
“我在北境那个爹?”云义没跟她说过此事,长泽风之前也没提过,突然说起,鹿呦就略有点懵。
“喔,之前忘了告诉你了。”长泽风慢慢跟她讲了一下来龙去脉。
鹿呦听完不免唏嘘:“原来是这样,感情我还有个爹……那云义之前怎么没跟我说过?”
长泽风不客气地揭穿道:“你爹年轻的时候被他揍得有点惨,腿都打瘸了,他估计是不想让你知道这事儿吧。”
“啊?”鹿呦嘴角微抽。
正说着,桌上放的一只玉牒突然闪烁了两下。
鹿呦双眼一亮,忙抱过玉牒用手指滑溜两下,上面便传来乌林的问候语:
呦呦,吃汤圆儿了吗?
鹿呦忙回过去一行字:吃着呢,师父刚给我端来的。
不一会儿,薛玉宸的消息也到了:呦呦,那个妖皇有没有虐待你?今天要吃饺子哦。
鹿呦回道:他虐待我?都是我虐待他呀。
她回得不亦说乎,长泽风在一旁轻笑摇头。
…
及至夜半时分,雪窗映月,乔松凝翠,鹿呦换上睡衣,爬上床榻,拍拍枕头准备睡觉。
几个宫人都退出去,唯有两人值守在门前。
鹿呦闭上了眼,过了没一会儿,又睁开,捏着被子,瘪唇低骂道:“大骗子,说好的冬至回来的……”
心里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担心,侧过身躺好,透过窗去看乔松旁的荆桃花树,雪压满枝,却仍开得灼然。
脑子里掠过许多事,不知为何又想到了在荒岭上遇到的那个男人,那天之后,凌玉也没能找到关于此人的蛛丝马迹,他会是谁呢……
左右睡不着,她干脆爬起来,凭着记忆,将那人的相貌画了下来,可画是画完了,当昏暗的烛灯照在那张阴森诡艳的脸上时,她不知为何手脚发软,心头一阵悸动,下意识地便将手里的画扔了出去。
为什么会是这种感觉,为什么光看着他的脸都觉得害怕……
鹿呦深呼吸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又爬回了床上,用被子将自己死死裹住,默念静心诀。
念着念着,不知何时,紧攥的手指缓缓一松,已是陷入了梦境中。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月光划过菱窗,漫过螭阶,守门的喜鹊闭眼,打了个呵欠,正要召人来换班,一晃神,眼前多了一道高大的黑影。
心里一惊,抬手就要抽剑,那人却落下了头顶戴着的黑色斗篷帽。
一头银白色的长发似雪瀑般直垂腰际,冰雕雪砌般的面容上,沾着点点血痕,就这般,清癯壁立在门前月影中,犹似傀俄照霜的玉山,满身肃杀,冷寒浸人。
“陛下……”
见来人是他,喜鹊忙跪下要行礼,却被他抬手止住,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他垂眸,左手握住正在往下滴血的手臂,传音问道:“她睡了吗?”
只这两秒,他身上淌落的血渍便在将地板濡湿,喜鹊惊道:“陛下,您您受伤了……”
云义蹙了蹙眉:“我在问你,她睡了没?”
喜鹊咽了咽口水:“娘娘已经睡、睡下了。”
云义松了口气,无声无息地推开了门扉。
身上的血腥气实在太重,本应先打理干净再去见她,可一月不见,他心底的思念早已泛滥成灾,又如何还能再多等一分一刻。
那一颗紧张到无处安放的心,终于在见到她的那刻,落回了原位。
少女抱着被子,像是睡得不太安稳,纤秀的长眉微微攒聚,鬓角也浸出些许薄汗。
他缓缓坐在床边的地板上,目光眷眷地看着她眉眼,没有血色的嘴唇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浅弧度,等用帕子擦干手上的血渍,才用手指轻抚上她的脸颊。
“阿吟,我按照约定,回来了……”
他轻声低喃,沙哑的嗓音里透着春风拂雪的温柔。
这一次的秘境之行,同以往一样并不轻松,好在星夜兼路下,终是在最后一刻赶了回来。
在秘境时,他无时不在担忧,担忧她的安危,担心沈卿尘会来找她,也担心她会想起关于云晨的事,更担心回来时不见她的身影。
好在,她仍在。
他做什么便都是值得的。
云义垂了垂眸,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白色的九尾狐心锁,系在了她脖间,又施法将之隐去。
为了取得这个,他在秘境里耗费了不少时间。
“节日快乐,阿吟……”
他微微一笑,将自己的脸颊放在她手心蹭了蹭,连日的疲惫终于显现在脸上,却又舍不得闭眼,只静静地看着她。
‘哗啦’,一阵风来,将翻卷在地上的那幅画垂滚到眼前。
他不经意地抬眸,却在看到画中之人的样貌时,瞳孔猛缩,脸色瞬间冷戾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