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直接切入主题,他的声音通过电话线传来,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沉稳,也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关切。“朝阳啊,从票据上看,他的行程轨迹很清楚。是从首都坐火车到的省城,这很正常,大报记者都这个路线。但接下来,就有意思了。他没在省城停留,也没直接来我们东原市里,而是在省城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直接到曹河县的票。”
“曹河县?”
“对,曹河县。”张叔的语气十分肯定,带着一种基于事实的笃定。“而且,他在曹河县待的时间非常短,根据车票时间推算,满打满算也就两三个小时。这么短的时间,能干什么?估计是去见什么人,或者办什么事,但看样子,像是没谈拢,或者没拿到想要的东西,碰了钉子。”
我脑子里迅速勾勒着这张路线图:首都—省城—曹河县—东洪县。这个弯绕得并不蹊跷。必然是想着见红旗书记的,这也是大多数记者的套路。
张叔接着分析道:“然后,他就从曹河县坐车,到了你们东洪县。这段路不算远,但他在东洪县待的时间就长了,差不多有半天,从上午一直到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
半天时间。这就不一样了。半天,足够进行一番深入的“交谈”,甚至可能不止见一个人。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东洪县果然是重点中的重点。
“在东洪县待了半天之后,”张叔的声音平稳地叙述着,像在解读一份机密档案,“他应该是在傍晚时分,坐车去了市里的光明区。关键就在这里,他在光明区招待所,一口气住了三天。”
三天!这个时间长度,让整个事件的性质似乎都发生了变化。如果只是在曹河、东洪短暂停留,还可以勉强解释为正常的采访调研流程,但在市区光明区住下三天,就显得颇有深意了。光明区是市委、市政府所在地,这三天,他见了谁,听到了什么,才是真正决定那篇报道走向的关键。
“三天后,他从光明区招待所直接返回了省城,没有再去其他地方。”张叔总结道,然后给出了他的判断,“所以,从这个行程来看,脉络大致清晰了。他在曹河县可能是初步接触,但没达到目的,或者说,曹河那边能提供的东西有限。转而到了你们东洪县,东洪县这半天时间,就是用来碰头、深谈的。而真正的重头戏,是在光明区那三天啊。这三天里,他接触到的信息,最终塑造了那篇报道的基本基调吧。”
我忍不住叹道:“张叔,您这番抽丝剥茧,简直比咱们刑侦支队的孙茂安还要专业、还要细致。就凭几张看似不起眼的车票票据,就能把一个人的行动意图分析得这么透彻。”
张叔在电话那头轻轻“哎”了一声“朝阳,你这可是在给我戴高帽子了。凡事多问几个为什么,看看表象底下藏着什么。这件事情,我之所以愿意多花点心思,是因为这个记者的报道,不仅仅是对田嘉明同志个人啊,更主要的是,其言论些对东原市委、市政府整体工作的倾向,影响很坏,是干扰了大局的。你们县里,难道就对这消息的来源,没有一点怀疑和排查吗?”
我叹了口气,知道在张叔面前没必要遮掩,便实话实说:“张叔,不是没有怀疑。说实话,从上到下,大家心里都有几个猜测的对象。但是这种敏感的事情,关乎同志的政治生命啊,没有百分之百的铁证,谁敢轻易去给领导汇报?现在毕竟不是过去那个年代了,一切要讲法治,讲证据。我不能凭感觉、凭关系亲疏就随便怀疑哪位同志。如果互相猜忌起来,整个班子的团结、县里的政治生态就全乱了。这也是于伟正书记常强调的,‘说话要讲证据,办事要依规矩’。”
“嗯,你说得对,非常对。”张叔的语气变得严肃而深沉,“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稳得住神,你跟我交个底,你心里……最怀疑的是谁?”
我几乎是对着话筒耳语:“张叔,田嘉明自己是当事人,他的感受最直接,也最强烈。他……他高度怀疑是县委书记丁洪涛同志。”
“哦?”张叔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惊讶,更像是一种确认,“理由呢?总不能空口无凭吧。”
“田嘉明之前跟我详细汇报过,也跟市局反映过。主要是这件事让他心里结了疙瘩:一是防汛抢险最紧张的时候,县里有专项经费,丁洪涛书记曾经私下向田嘉明暗示,希望他能从里面‘灵活’处理一部分,意思大概是想拿点回扣,。但田嘉明认为防汛是天大的事,就硬顶着没同意。二是上次大堤上,丁洪涛要挖大堤,田嘉明硬顶着没同意啊。”
张叔说道:“这么来看啊,是有可能,我在东原一直在忙业务上的事,这个事都是老李给于伟正书记单独汇报的,对这些细节,没有掌握。”
“所以,田嘉明结合上次记者的事,就怀疑是丁洪涛,方便下一步调整公安局的班子,换上更‘顺手’的人。”
张叔静静地听着,电话里只有他平稳的呼吸声。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几秒,才问道:“这些情况,听起来是有些关联。你有没有想过,把这些怀疑,连同这个记者的行程疑点,直接向于伟正书记做个汇报?”
我几乎脱口而出:“张叔,不瞒您说,我确实想过。毕竟田嘉明的推测合情合理,而且事关县委常委、公安局长,影响太大……”
“汇报没有啊?”
“还没有,我有这个打算。”
“糊涂!”张叔打断了我,语气罕有地加重了些“朝阳!我上次是怎么跟你说的?‘别锋芒毕露’!就算田嘉明怀疑得有道理,就算这事儿八成就是丁洪涛指使的,那也轮不到你直接去跟市委书记汇报!怀疑不是证据,这叫告黑状!你让于伟正书记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你李朝阳迫不及待地想扳倒丁洪涛,自己来坐这个县委书记的位置?就算于书记本人明察秋毫,不这么想,那其他常委、其他干部会怎么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我背后惊出一层细汗,张叔的话精准地剖开了我内心深处那点急于求成、甚至带着点“为民请命”的个人英雄主义念头,让我看到了其中蕴含的巨大政治风险。官场上的事,很多时候不是简单的是非对错,而是错综复杂的权力平衡和人际关系。
张叔语重心长,继续说教:“这个时候,你的正确态度应该是稳住神,定住心,抓牢你县政府的业务工作,经济也好,民生也好,做出几件实实在在的、大家看得见的成绩来。对于班子里的矛盾,要讲究方式方法,讲究策略艺术,要时刻维护班长的权威。怀疑,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要有实打实的证据链。你刚才说的那些,顶多算是线索和动机,离能够摆到桌面上、经得起推敲的‘证据’二字,还差得远。光是‘据说’、‘怀疑’,拿不出铁证,是动不了一个县委书记的。”
我还有些不服气,辩解道:“张叔,我觉得把这些线索串联起来,已经很有说服力了,逻辑上是通的……”
“说服力不等于证据!更不等于组织纪律!”张叔说道“朝阳,你要清醒地认识到,丁洪涛同志是县委书记,是市委委员,那是一方大员,是经过组织多年培养、考验和任用的干部。在没有十分确凿、过硬证据的情况下,仅凭田嘉明同志个人的一些推测、感受和未经证实的‘暗示’,是绝对动不了他的。这已经不是六七十年代可以搞捕风捉影、主观臆断那一套了。任何一级负责任的领导,都会对这种缺乏实据的举报非常反感,这是官场大忌,也会让你自己陷入极其被动的局面。”
我拿着笔,抓住几个关键词写了下来:“捕风捉影、主观臆断!”
他继续说道:“我再说得直白点,朝阳啊,你现在哪怕因为工作思路不同,和丁洪涛在常委会上拍桌子吵架,都行。那叫工作争论,是光明正大的。但唯独你不能去汇报。为什么?因为你的身份太敏感了!你想想,你的前任李泰峰,基本上就是在你手上被查处的。如果紧接着,丁洪涛这个县委书记又栽在你手里,外人会怎么看?上级领导会怎么看?”
我说道:“张叔,我在听!”
“是啊,可能在情理上你觉得你占理,但在舆论上、在政治影响上,你会极其被动!别人会怎么说?他们会谣传,你李朝阳为了上位,不择手段,一心想着排除异己。到时候,你的政治前途可能就真的遇到大麻烦了。任何一个领导,在用你的时候,都会掂量一下,你会不会哪天也‘搜集证据’把他搞下去?‘和光同尘’,‘静水流深’,这八个字绝不是书本上虚无缥缈的成语,那是无数前辈用经验教训总结出来的处世智慧和生存哲学啊!”
我彻底沉默了,握着听筒的手心有些潮湿。张叔的话浇灭了我心头的躁动,政治,很多时候比拼的不是谁更正确,而是谁更沉稳,谁更能把握时机和分寸。
“张叔,您批评的是。那我……现在具体该怎么办?”我虚心求教,语气诚恳。
“你刚才最后那句话的态度就很好嘛。”张叔的语气明显缓和下来,带着一丝欣慰,“洞若观火,置身事外。把你了解到的这些情况,包括这个记者的行程疑点,用适当的方式给老李汇报。”
“好,我知道了张叔!”
“这事,你千万不要出头,老李自然知道该怎么去查,去核实,去把握火候。现在不是你跳出来表现的时候,你要学会借力,学会保护自己,学会在幕后推动。别总想着像武侠小说里那样,单枪匹马、快意恩仇。政治,讲究的是平衡,是策略,是时机,有时候,‘不作为’恰恰是最好的‘作为’。”
又交流了几句工作上的闲话,张叔嘱咐几句,便挂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我握着它,久久没有放下,仿佛那沉甸甸的分量还在。我心里感慨万千,这就是政治,和我在部队时那种令行禁止、目标明确、直来直往的工作方式截然不同。政治上最大的成熟,或许就是即使你看破了一切,洞察了真相,也要权衡利弊,审时度势,选择最稳妥、最有效的方式去解决问题,而不是逞一时之快,图一时之勇,最终却引火烧身,事与愿违。
就像张叔说的,就算于伟正书记内心也怀疑丁洪涛,但如果我贸然跑去汇报,丁洪涛一句“请你拿出证据来”,我就哑口无言,反而会让于书记为难,甚至觉得我政治上不成熟,不堪大用。传播小道消息尚且是组织纪律所不允许,更何况是一个县长去告县委书记的状,这其中的分寸、风险和规矩,必须慎之又慎啊。”
我刚把微热的听筒放回红色话机座上,办公室门就被轻轻敲响了。不等我回应,县政府办主任韩俊便推门进来,他身后跟着常务副县长曹伟兵和分管工业的副县长杨明瑞。韩俊微微躬身,低声道:“县长,曹县长和杨县长都过来了。”
“进来坐吧。”曹伟兵是个矮壮身材的干部,脸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他毫不客气地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习惯性地跷起了二郎腿,脚上那双三接头的皮鞋擦得锃亮。杨明瑞则显得斯文一些,戴着黑框眼镜,默默地坐在曹伟兵旁边的沙发椅上,双手放在膝盖上。
男人凑到一起,还没谈正事,曹伟兵就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中华烟,自己叼上一支,然后熟练地弹给杨明瑞一支,又递向我:“县长,来一支?”
我摆摆手,笑了笑:“你们抽你们的,我这儿刚通过一个长电话,得先散散味。”
曹伟兵也不勉强,“啪”一声划着火柴点上,深吸了一口,惬意的烟雾从鼻孔里缓缓喷出。他抖了抖烟灰,开门见山地说:“县长,啥指示!”
我说道:“成功副市长很支持我们搞化工产业啊,县里成立领导小组这事,我看得抓紧提上日程了。等市里人代会一开完,咱们县里马上接着开个政府常务会,一是传达学习市人代会精神,二是得认真规划这个化工产业到底怎么搞,三是顺便把四季度的工作扫个尾,时间不等人啊。”
曹伟兵在我面前显得很从容,甚至有点大大咧咧,但我知道,他抓财政是一把好手,心里有本账,作风虽然粗线条,但大事不糊涂。
杨明瑞抢先道:“县长说得对,这事不能等,机遇稍纵即逝。领导小组的架子要先搭起来。”
我说道:“我挂帅,明瑞你具体负责。不过,搞化工产业,光有热情和决心不行啊,得有个科学务实、立足长远的规划。之前韩俊搞的那个十年计划草案,我粗略看了一下,想法是好的,蓝图绘得也宏伟,侯市长的意思但感觉还是有点……飘在空中,多少接不了地气。”我转向韩俊,“韩主任,那个草案还在你那里吧?”
韩俊连忙点头:“在的,县长,我回头再根据您的指示修改完善。”
曹伟兵吐了个烟圈,眯着眼说:“县长,有计划了,还做规划?”
我敲了敲桌子道:“做计划容易,做规划难啊。规划要考虑的不仅是产业方向,还有产业布局、实施步骤、具体项目落地,牵扯到土地、资金、人才,方方面面,太广了。上次的东西,总体很好,但难免宽泛些,求大求全。”
杨明瑞说道:“所以不能闭门造车,但是县长,关于这方面,我们都不懂啊。”
“侯市长给我们指了条明路,他认识省化工集团的领导,有这层关系。我的想法是,我们不能干等侯市长,那样太被动。我们要主动起来,尽快以县政府的名义打个报告,正式请示侯市长,恳请他百忙之中帮忙牵个线,搭个桥。然后,我们组成代表团,专程去省化工集团拜访一次,虚心请教。省里的大企业,站在全省的高度,眼界宽,信息多,对政策、市场、技术的把握都比我们强嘛。”
韩俊扶了扶眼镜,接口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县长,这个思路好,走出去,请进来。”
杨明瑞道:“我抓工业,对接的事我来具体负责。只要侯市长那边联系好,我随时可以带队去省里。”
“好,明瑞县长,那这件事就主要由你牵头负责。”我看着杨明瑞,他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省制药厂在我们县设分厂的事,进展到哪一步了?精力上允不允许?”
杨明瑞脸上露出些笑意,汇报说:“县长,省制药厂那边,现在看起来比我们还急。省政府给他们下了任务,要求年底前必须落地,所以他们催得很紧。我们已经初步选定了工业园区边上的一块地,位置不错,水电通路都相对方便,没什么拆迁量。他们那边的负责人来看过几次,表示只要前期手续办妥,四季度希望能举行个奠基仪式,也算是完成省里的考核。”
“这是好事啊!”曹伟兵插话道,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省制药厂果然财大气粗啊,还催着咱们。”
我说道:“县里必须全力保障好,要人给人,要配合给配合,不能因为我们自己的原因掉链子。”
我看着杨明瑞说:“明瑞,你放心,工业园区和城关镇那边,我会亲自打招呼,全力配合省制药厂的落户。土地平整、群众工作这些前期事宜,一定要做到位,要高效,要体现我们东洪县的诚意和效率。”
杨明瑞连连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干劲。作为抓工业的副县长,能看到实实在在的大项目在自己手上落地,这种成就感是显而易见的。
我转向曹伟兵,换了个话题:“老曹,今年县里的财政情况,你心里最有数。去年因为农业税附加按规定收了,乡镇一级普遍叫苦,财政压力很大。要不是各村各户还有点家庭作坊式的地毯加工、人发收入,再加上劳务输出挣钱回来,咱们的日子可真不好过。今年我看报表,增长幅度不错。”我知道曹伟兵喜欢听这个,适当的肯定有利于调动积极性。
曹伟兵一笑,略带得意地拍了拍沙发扶手:“县长,今年咱们确实是下了大力气,培植税源,堵漏增收啊,效果还不错。不过……”
他话里有话,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些,身体也往前倾了倾,“县长,我多说一句,咱们在这儿精打细算,想着怎么把有限的钢用在刀刃上,可有的同志,心思好像不在这上头啊。”
“什么意思?”
曹伟兵道:“丁书记让我明天再去城关镇调研环境卫生,我说你提前就给我安排了工作,不方便陪他去。”
我问道:“吕连群那?吕连群可以陪嘛。”
曹伟兵苦笑一声:“老吕,老吕撂挑子了,说心窝子疼,请病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