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晓阳从于伟正书记的办公室出来,晓阳凑在我耳边道:“你要回县里,我晚上到东洪找你!”
“不用吧,晚上天黑。”
“废话,晚上天不黑白天黑啊!姐怕你压力大,总要让你把压力释放出来嘛,省的你在东洪晚上没事,长夜漫漫,上错了床。”说完之后,晓阳捏了我一把,就独自去了隔壁的瑞凤市长的办公室。
看晓阳走了,虽然田嘉明的事迫在眉睫,但之前已经和侯成功副市长约好了汇报工作的时间,眼看也差不多了。
侯成功副市长的办公室在5楼。我没坐电梯,而是沿着楼梯往下走。楼梯间的绿色墙裙漆色还很新,水磨石台阶擦得锃亮,确实打扫得一尘不染,可见市委大院的管理十分到位。从7楼走到5楼,我直接来到侯市长办公室门口。门敞开着,我探过头,看到侯市长正戴着老花镜,伏在桌上看文件。我轻轻敲了敲门。
侯成功市长抬起头,看到是我,脸上没多少表情,招招手说:“朝阳同志啊,进来吧。”
我赶忙走进去。侯市长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说:“坐,坐下说。”
我坐下后,开门见山地说:“侯市长,我来主要是向您汇报一下我们县里关于化工产业规划的初步思路,还有就是……就之前爱国卫生运动捐款那件事,向您做个检讨。”
侯成功市长把老花镜往下按了按,看着我说:“国庆节的时候,我去你们东洪县调研,发现了乱收费的问题,当时发了火,批评了你们。朝阳啊,我后来想想,话说得有点重,但道理是那个道理。你们县里后来是怎么整改的?退款工作落实了没有?”
我坐直了身子,认真汇报:“侯市长,我们不敢怠慢。就在今天上午,县里紧急召开了专项整治乱收费、乱罚款、乱摊派的工作会议。县爱卫会主任吕连群同志已经在会上做了深刻检讨。县里已经做出决定,所有以爱卫会名义收取的捐款,无论金额大小,全部限期清退到位。”
侯成功市长点了点头,但表情并没有放松,他说道:“你们啊,反应倒是挺快。不过,让一个县爱卫会的主任来做这个检讨,怕是分量还不够吧?在全县范围内搞摊派,连中小学生都不放过,每人一块钱。这背后,如果没有县委、县政府的默许甚至支持,一个小小的爱卫会主任,他有这么大的胆子?有这么大的能量吗?”
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但道理却更重了:“朝阳啊,我也是爱之深,责之切。有些话,我不跟书记市长汇报,就先跟你们这些干具体工作的同志讲讲。我过去长期分管科教文卫工作,深知群众的日子过得不容易。很多群众,因为超生,被计划生育罚款罚得家徒四壁,甚至背井离乡,这说法并不夸张。我们的某些政策,在执行中可能有些刚性,甚至不近人情。但是,你要理解,像我们这样一个人口众多、发展不平衡的大国,如果政令不统一,没有强有力的手段和措施,很多好的政策到最后都可能落空,或者走样。”
我点头道:“侯市长,您说的很有道理啊!”
“现在,群众和政府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比较敏感,矛盾也不少,你们怎么能还想方设法,利用‘爱国卫生运动’这么一块有着光荣历史的牌子,去搞变相的摊派呢?”
他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你说,我当时批评你们,骂你们,有没有一点道理?”
我诚恳地说:“侯市长,您批评得对!我们确实犯了错误,认识不清,给群众增加了负担,也损害了党和政府的形象。我们一定深刻吸取教训,坚决杜绝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侯成功市长摆了摆手:“虽然你们收的钱不多,一人一块钱,但朝阳啊,你要明白,一块钱也是群众辛辛苦苦挣来的。你有没有想过,党委政府给了群众什么?凭什么就要他们掏这一块钱?你们不要觉得钱少就不是问题。民心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从这件事里,我担心的是,我们的一些干部,对群众缺乏基本的感情,缺乏敬畏之心。越是像我们东原这样经济还不发达的地方,越要警惕这种‘等靠要’的思想,警惕那种总想着从群众身上、从企业身上打主意、搞‘三乱’的倾向。如果这种风气不刹住,久而久之,会败坏整个地方的政治生态和环境,东原只会越来越穷!”
侯成功市长谈的问题非常深刻,直指要害,让我听得额头微微冒汗,心里颇为惭愧。他说得对,如果一个地方的领导干部,整天想的不是如何发展经济、改善民生,而是如何巧立名目,搜刮民脂民膏,那这个地方怎么可能有希望?群众怎么可能有获得感?
说完了乱收费的检讨,我这才步入此次汇报的正题。我拿出准备好的材料,双手递给侯成功副市长,说道:“侯市长,上次您调研时指示我们要立足实际,谋划长远产业。我们县里经过认真研究,初步形成了一个思路,打算整合全县现有的化工资源和相关企业,成立东洪县化工产业发展领导小组,由我亲自牵头,目的是推动东洪石油这类企业,从单纯的能源开采,向附加值更高的化工产品深加工转型。这是我们做的一个十年发展规划草案,请您审阅指正。”
侯成功副市长接过那份厚厚的材料,有二十多页。他摸索着戴上老花镜,一页一页,认真地翻读起来。他看得很仔细,速度不快,偶尔还会拿起桌上的钢笔,在材料的空白处写下几个字,或者划上一道线。我心里清楚,侯市长是真正的内行。
侯成功市长看了足有十多分钟,才缓缓抬起头,将材料往桌子中间推了推,摘下老花镜,看着我,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神情:“朝阳啊,看来你们是真正下了功夫,动了脑筋的。这份十年规划方案,虽然里面有些提法,比如某些技术指标和市场规模预测,我看还有点超前,实现起来有难度,但总体的方向是对的,是符合产业发展规律的!
“谢谢市长认可啊!”
“你们最关键的是把握住了一点:单纯的能源开采型企业,资源总会枯竭,受市场波动影响也大,是很难持续发展的。只有向下游延伸,搞化工,搞深加工,才能提高抗风险能力,才能真正把资源禀赋转化为长期的发展优势。”
我说道:“市长啊,我们都是落实您的指示!”
侯成功副市长手指轻轻点着那份规划方案,继续说道:“包括你们最后部分着重考虑的环境保护问题,我觉得也非常深刻,很有前瞻性。搞化工,高耗能必然伴随着高污染,这是客观规律。虽然现在啊,‘污染’这个概念,很多人还不以为然,甚至觉得是阻碍发展的绊脚石。但是,污染问题的严重性,在一些先发展起来的地方,已经显现出来了,教训是深刻的。”
我接过话头,表示认同:“是啊,侯市长,您说得对。化工产业的发展,确实伴随着这些难以回避的问题。有些危害,已经不是潜在风险,而是现实威胁了。我从一些报纸和材料上也看到,比如一些沿海的开发区,因为早期忽视环保,现在一些河道污染非常严重,鱼虾大面积死亡,老百姓饮水都成了问题,治理起来代价巨大。”
侯成功市长微微点头,语气变得有些深沉:“发展,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这就好比驾驶汽车,你想让车跑得远、跑得快,就得踩油门,就得消耗汽油,同时也会产生尾气、磨损零件。这是一种能量的转换,也是一种平衡。关键是如何看待这个代价,如何尽量减少代价,让发展更可持续。”
他回到具体问题上,“朝阳啊,化工产业这条路子,我一直也在反复思考。昨天我还专门和于伟正书记探讨过这个问题。于书记的态度很明确,言简意赅,就认准那个总设计师讲的‘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伟正书记的意思是,化工这条路,只要符合政策,确实能给东原群众带来实惠,能给财政带来增收,那么市委、市政府就认为这条路是可以探索,可以走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部署工作的口吻说:“朝阳,下一步,我借着到省政府开会的机会,去拜会一下省化工产业集团的领导。请他们派专家团队,到咱们东原市来实地考察,座谈交流。有必要的话,我们也可以组织人去省里的化工集团学习取经。省级化工集团那边,有不少领导是我过去在工业战线工作时的老同事、老同学,很多工作沟通起来会比较顺畅。”
与侯成功副市长深入探讨完化工产业的工作思路,时间已经接近下午三点。我心里惦记着于伟正书记交代的关于田嘉明的事情,便向侯市长告辞,想着必须抓紧时间赶回县里,尽快找田嘉明谈一次话,把市委,特别是于书记的决心和意图向他讲清楚。
走出市委大院威严的大门,谢白山已经把车开了过来。我拉开车门上车,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打着双闪,静静地停在路边。车牌号很熟悉,正是县委书记丁洪涛的座驾。同时,丁洪涛的驾驶员也从车里探出身,朝我们这边招手。
谢白山轻轻踩了脚刹车,转头对我说:“县长,你看,洪涛书记的车,好像在等我们。”
我定睛一看,果然不错。这时,两辆车已经近乎并排停下。旁边桑塔纳的后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了县委书记丁洪涛那张略显富态的脸。他双手习惯性地拍在自己微凸的肚皮上,轻轻拍打着,脸上带着随和的笑容,说道:“朝阳啊,正要找你!过来坐,过来坐,有几句工作上的事跟你聊聊。”
我回应道:“洪涛书记,您今天晚上还回不回县里?我这边准备直接回去了。”
丁洪涛摆了摆手说:“今晚不回咯!约了几个以前在光明区工作时的老朋友聚聚。朝阳,你过来一下,就几句话,交代一下。”
我心里微微一动,丁洪涛书记难道是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出来?我从于书记办公室出来,再到侯市长那里汇报工作,前后加起来差不多一个多小时了。他有什么事这么着急,不能打电话,非要在这里等着当面说?
我推开车门下车,然后拉开了丁洪涛书记桑塔纳轿车的后门,弯腰坐了进去,与他并排坐在后排。谢白山见状,很懂事地把车往前开了开,停在不太阻碍交通的位置。
丁洪涛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手谢绝了。他自己点上,吸了一口,然后皱着眉头,仿佛很不经意地说道:“朝阳啊,你说说,市里这次是怎么回事?怎么不想着怎么把田嘉明这个事情本身处理好,反倒一心要揪出那个所谓的‘举报人’?我倒是觉得,无论谁举报的,只要反映的情况属实,不就行了?问题的关键,难道不是应该先把田嘉明同志的问题本身调查清楚、处理妥当吗?”
我心中警铃微作,但脸上不动声色,谨慎地回答:“洪涛书记,您说的有道理。不过,‘调查清楚’这个标准,有时候不太好界定。市里肯定有市里更全面的考虑。关键是,这个所谓的‘权威人士’,他把市委内部讨论的一些过程、一些非公开的信息,直接插给了媒体。这事儿性质就不一样了。您想,人大会议马上就要召开了,稳定压倒一切。这个时候出这种事,不是等于拆市委的台吗。”
丁洪涛吐出一口烟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哎呀,于书记这么讲,我多少有点不赞同。同志之间,要是搞成了互相猜忌,你这工作还怎么开展?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嘛。反正我认为,不太可能是咱们东洪县的干部去举报的。田嘉明就算有些缺点,但功劳是主要的,县里的干部大多数还是明事理的。”
我顺着他的话,但又留有余地:“丁书记,您这个判断,在没有调查结果之前,咱们还是先别说得太满。毕竟,田嘉明是咱们东洪县的干部,他在县里工作,肯定也得罪过一些人。具体情况,还得等调查。”
丁洪涛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忽然把话题转向我,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我的脸:“朝阳,那你个人觉得,这个事,会是谁捅出去的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问题可有点意思了。我隐约觉得,丁洪涛书记本人或许与这件事有某种牵连,但我当然不能有任何表露。我笑了笑,用含糊其辞的语气说:“丁书记,这事儿可不好乱猜。我整天忙县里具体的事务,对市里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了解得不多。没有证据的事情,我不能瞎说。”
丁洪涛闻言,哈哈笑了两声,用手指虚点了我一下:“对对对,朝阳同志原则性强!没有证据的话,确实不能乱讲,影响团结。”
他很快转移了话题,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问,“好了,不说这个了。朝阳,我找你还有个别的事。就是晚上我约了几个朋友,都是以前我在光明区搞交通建设时认识的,后来下了海,搞了个工程公司。现在光明区不少项目都是他们做的,经验比较丰富。你不是已经推动县里安排了专项资金,要搞县城美化亮化和下水道系统改造吗?我觉得呀,这种工程,专业性很强,还是要找有经验、有实力的单位来做。他们在这方面很有一套。朝阳啊,你这边该走什么程序就走什么程序,公开公平公正。有什么标准要求,让他们按照标准去准备。我相信他们的实力,绝对能达到县委、县政府想要的效果。”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这是要推荐工程队。我沉吟了一下,说道:“丁书记,工程招投标的事情,县里有明确的规章制度。您推荐的单位,我们欢迎他们来参与公平竞争。不过,具体的事务性工作,肯定是由分管副县长和建委那边负责操办。我主要还是把握大方向。晚上这个饭局,我就不参加了。我确实要赶回县里,还有些急事要处理。”
丁洪涛似乎有些意外:“怎么?都这个点儿了,还非得赶回去?你们家晓阳不是还在市里吗?工作嘛,永远是做不完的,拖一晚上,明天再处理也不迟嘛。”
我坚持道:“丁书记,实在是事情比较急。另外,关于化工产业这个长远规划,我刚跟侯成功副市长做了汇报,侯市长非常支持,也提了很多有价值的意见。我想赶紧回县里,把相关的工作思路再理一理,尽快部署下去。时间不等人啊。”
丁洪涛听到“化工产业”和“侯成功副市长”几个字,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皱了一下,随即舒展开,语气平淡地说:“哎呀,侯成功同志啊,他对化工产业还真是执着。不过朝阳,我要提醒你一句,化工产业投入大,周期长,能耗高,对咱们东洪县现有的财政压力可不小。当然啦,我之前表过态,县里具体的工作,你放手去干,我原则上都支持。我只是想在东洪县干上几年,能留下点看得见、摸得着的成绩,县城的形象能有个大的改观,也算是对得起组织的信任和群众的期望了。”
我表态道:“丁书记,您放心,县城改造的事情,我肯定放在心上。您朋友的公司,只要符合条件,能来参与建设,我肯定是支持的。这样,我回去就跟分管副县长交代一下,让他们按程序正常对接。”
又和丁洪涛闲谈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我便推门下车,回到了自己的车上。谢白山发动引擎,车子驶离市委大院门口,汇入车流,朝着东洪县的方向开去。
到了东洪县政府办公室,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我处理了几份急需签发的文件,然后立刻让韩俊通知田嘉明,让他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交代完这件事,我想起于伟正书记交代的另一个任务,又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张叔办公室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第一遍无人接听。直到我拨第二遍,快要自动挂断时,电话才被接起,传来了张叔那熟悉的声音。
我连忙说:“张部长,您现在可是大忙人了,找您一趟可真不容易啊。”
张叔在电话那头笑了笑,声音带着些许倦意:“朝阳啊,刚送走几个来谈工作的司局长。没办法,大会马上就要开了,很多工作要提前筹备,征求意见。我跟你说,这次大会意义非凡,会有很多具有突破性的内容和政策导向。经济发展的步伐,肯定会进一步加快,各方面的政策都会有比较大的调整和转变。你们下面要有心理准备,要跟得上形势。”
张叔并没有急于谈田嘉明的事,而是先宏观地谈了些他对当前形势的判断和这次大会可能带来的深远影响。
从后来看,92年这个年份所蕴含的变革气息确实即为关键和特殊。聊了几句之后,张叔才把话题引回正事:“朝阳啊,你电话来是为了伟正同志关心的那个记者的事吧?”
我说:“是的,张叔。还是田嘉明那件事,现在被《法制观察报》的记者捅了出来,添油加醋,搞得我们很被动。于书记压力很大。”
张叔说:“嗯,那份报纸我已经找人要来看过了。通过部里的渠道,也和相关部门做了些非正式的沟通。现在了解到的情况是,直接干预报道内容、要求撤稿或者更正,基本是不可能的,那边也很注重媒体的独立性。”
我急忙问:“张叔,那有没有查到,到底是哪个环节泄露了消息?特别是那些内部讨论的细节?”
张叔顿了顿,说:“具体是哪个‘权威人士’泄露的消息,目前还没查到确切的线索。但是,写这篇报道的记者本人,我们倒是摸清了底细。”
我追问:“他是什么来路?”
张叔的声音变得沉稳而客观:“报纸我仔细看了,确实有一些细节为了渲染效果,可能存在夸大或者推测的成分,但整体上,胡编乱造的比例不算高。不少内容是基于已知事实的延伸和评论。只是,这个记者的文风比较犀利,批评的意味非常浓烈,上纲上线,这就让事情变得复杂了。”
我说道:“张叔啊,最主要是他的评论员文章否定了市委的工作!”
“是啊,这一点确实是妄加猜测,朝阳啊,但是你要也理解,报社的从业人员,有他们的职业操守和行事规则。想让他们直接透露消息来源,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是行规。”
我有些失望,但还是说:“张叔,我明白。需不需要我们去一趟?”
张叔淡然说道:“没必要嘛,朝阳,虽然消息来源没挖出来,但我们从其他渠道,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我精神一振:“什么蛛丝马迹?”
张叔的语气带着一种洞悉的淡然:“他们想办法啊看到了这个记者报销此次采访差旅费用的票据存根。发现他不久前,确实去过东原市。有意思的是,他的火车票终点站是东原市,但有一张短途汽车票的存根,显示他曾经到过你们东洪县。而且,他在东原市区的住宿发票,开票单位是‘光明区招待所’。”
“光明区招待所?还有我们东洪县?”
“是啊,东投集团的发票,从曹河县到了你们东洪县。最后在光明区招待所住了三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