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皇宫之中,万贵妃的寝宫内熏香袅袅,气氛却压抑得令人窒息。
梁倾月垂首站在下首,指尖冰凉。
万贵妃斜倚在软榻上,妆容精致,眼神却锐利如刀。
“月儿,近日宫中有些不好的传言,你可曾听闻?”
万贵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说是那本该死在诏狱大火里的沈亦清......竟还活着。”
梁倾月心头猛地一跳,强自镇定道:“母妃,那不过是些无稽之谈。谁都知道当年诏狱火势极大,绝不会有人能生还。”
万贵妃打断她,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护甲道:“是吗?可本宫怎么听说,这样无稽之谈被传得越来越真,再这么下去,兴许就要传进陛下的耳朵里了。更有甚者,说起荣远侯府老侯爷的死,似乎也另有隐情?”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梁倾月,只见她一副低眉顺眼的温顺模样。
万贵妃随即问道:“你那夫君近来可有什么异常?”
梁倾月想起燕云易书房里那些她没机会靠近的案牍,想起他对自己刻骨的冷淡和疏离,又是痛心又是难过,却只是笑着说道:“夫君他一切如常,只是日日忙于军务,从不关心其他。”
万贵妃冷哼一声道:“最好如此。你需得牢牢看住他,他查他祖父的事也就罢了,若是让他顺着这条线,查到燕滨真正的死因......哼,你可别妄想他还会待你如发妻一般!”
这时,屏风后传来轮椅转动的声音。正是彻王缓缓出现,他比两年前更加阴郁,双腿盖着厚厚的毯子,眼神如同毒蛇。
彻王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道:“若不是她自作主张,将沈亦清私藏起来动用私刑,又怎会留下后患?若当时一把火烧干净了,何来今日之忧?”
两年前,彻王在城墙上正要彻底了结沈亦清的性命,却被一群不知来历的人打晕过去,等到醒来后沈亦清便不知所踪。
梁倾月泫然欲泣道:“王兄……我……”
“收起你那套!”彻王不耐烦地打断,“如今说这些已无用。你在燕云易身边,就是最好的眼线。给本王盯紧了他,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禀报!若再敢隐瞒......当心我把这些都告诉你心心念念的燕云易。”
当日若不是为了能够想方设法地嫁给燕云易,梁倾月也不至于和他们同流合污。原以为只是一次算计,哪里知道陷入远比她想象中更加可怖的阴谋之中,一旦被燕云易知道,她便再无可能得到他的半点怜惜。
他顿了顿,语气中的威胁不言而喻。
梁倾月赶忙应声道:“不要!”
见状,万贵妃这才颇为满意道:“这才对。月儿,别忘了,我们才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回去后,好好想想怎么拴住你夫君的心,别的都不重要。”
梁倾月屈膝行礼,声音微不可闻道:“倾月......明白了。”
她退出华阳宫,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冷。她恨沈亦清阴魂不散,恨燕云易的冷漠,更恨自己如今骑虎难下的处境。为何上天不曾垂怜自己,那种种的屈辱和委屈,根本无从洗刷。
望着梁倾月的背影,华阳宫内,彻王问道:“你说燕云易他......真的会什么都不做?还是说已经知道些什么了。”
万贵妃蹙眉,眼神阴鸷道:“不管他知道多少,都不能再给他这个机会了!南唐那边......也该动一动了。”
——
晨光熹微中,秋白坊酒肆刚刚卸下门板,一个身着淡紫色衣裙的女子便踏着晨露走了进来。她容貌明艳,眉宇间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轻愁,正是昨日在客栈中等候消息的乔素敏。
连翘正要上前招呼,乔素敏却径直走向柜台后正在翻看账册的唐潇。
“老板娘,可否借一步说话?”乔素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恳切。
唐潇抬眸,看到乔素敏的瞬间,翻阅纸张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点了点头,引她走向后院一处僻静的茶室。
茶香袅袅,两人相对而坐。乔素敏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唐潇的脸,试图从那张全然陌生的容颜上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
“这么早就登门打扰,老板娘勿怪。我是特地来寻一位故人,她对我来说很重要。”
乔素敏率先开口,语气带着追忆的伤感。
唐潇垂眸,为乔素敏斟茶,动作舒缓,看不出丝毫异样道:“不知客官所寻何人?”
乔素敏笃定道:“是你。”
唐潇平静道:“我与客官素昧谋面,您实在是说笑了。”
乔素敏道:“沈亦清,我知道是你,你为何不与我相认?”
提到这个名字时,乔素敏刻意停顿,观察着唐潇的反应。然而唐潇只是静静听着,眼神如同深潭,不起波澜。
唐潇认真道:“世间相似之物众多,客官怕是思友心切了。”
“客官,”唐潇的声音依旧平淡,“您说的这些,与我并无干系。”
乔素敏眼中闪过失望,正欲再言,一个清冷中带着几分妩媚的声音自门口响起:“这么早就来叨扰,乔姑娘真是有心了。”
只见一名身着水红色襦裙的女子倚门而立,眉眼精致,气质却带着几分疏离。正是楚王夏泽的宠姬洛姬,亦是知晓唐潇真实身份的楚琇。
楚琇莲步轻移,水红色裙裾在晨光中漾开涟漪。她目光在乔素敏身上短暂停留,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浅笑:“今晨雀鸟啼鸣得格外欢快,原是有故人远来。”
她转向唐潇时,眼波流转间带着只有二人才懂的深意,随即又看向乔素敏,执起案上茶壶斟了一盏新茶道:“乔姑娘,茶凉了再续便失了韵味,故人远去强留反倒徒增伤感。”
她将茶盏轻轻推至乔素敏面前道:“唐姑娘性子静,最不喜旁人将她与故人相较。这般执着,怕是会惊扰了这一院清寂。”
乔素敏看着楚琇滴水不漏的神情,又见唐潇始终垂眸静坐,终是起身敛衽道:“说的在理,是我唐突了。”
走在回客栈的青石板路上,乔素敏心神不宁。
正思忖间,她忽然察觉到身后似有异动,刚欲回头,后颈便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一道黑影迅速将她扶住,悄无声息地拖入了旁边的小巷深处。
那人看着昏迷的乔素敏,眼神复杂道:“像,真像。有些事,该让你知道了。”
——
待那抹紫色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楚琇指尖轻抚过案上茶盏边缘,忽然对唐潇道:“师父新得了云岭雪莲,兴许对你的旧伤有用。王爷与凌将军有要事相商,特意让我来接你。”
唐潇的旧疾需得慢慢调理,故此每月都去落霞山庄,今日倒也到了时候。可凌飞宇向来风雨不改亲自护送,从无例外。
她执壶的手微微一顿道:“这般突然?”
许是为了不让她怀疑,楚琇从袖中取出一枚落霞山庄特有的玉牌放在案上,点点头道:“也是今晨刚得的消息,这便第一时间赶来了。”
唐潇的目光在玉牌上轻轻掠过,确实是落霞山庄的信物无误。然而当她抬眼时,注意到楚琇垂在身侧的左手——指间那枚看似寻常实则内有乾坤的玄银指环不见了踪影。那是西陵阁掌事的象征,楚琇从不离身。
一丝极淡的疑虑掠过心头,唐潇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颔首道:“难得霍医师费心,我这就去准备。”
她转身时语气自然地对候在一旁的连翘吩咐道:“去将我新得的那罐‘雪顶含翠’取来,正好请霍医师品鉴。”
连翘只觉得有些奇怪,她从未听说过坊中有这茶,可还是应声而去。
楚琇声音柔媚地打断道:“不必麻烦,咱们还是别让王爷等太久,快些去吧。”
唐潇略顿了顿,但出于过往对楚琇的信任,不疑有他,还是和她一同走。
马车驶离酒肆,起初道路还算熟悉,但行至半途,唐潇掀帘望去,发现马车并未走上每月必经的那条熟悉山路,反而拐向了一条更为偏僻的小径。
唐潇状似无意地开口道:“这条路,似乎不是往常去山庄的那条?”
楚琇微微一笑道:“这条路近些,师父等着呢。”
闻言,唐潇心中暗道不妙。她对每一条路都了如指掌,绝无更近的捷径。
眼前这人,绝非楚琇!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尖用力掐了下虎口,脸色随之泛起不自然的苍白。
楚琇声音微颤,一手抚额道:“等等,我感觉头晕得厉害,胸口也闷......能否让车夫稍停片刻?让我下去透透气。”
楚琇挑眉打量她,见她额角渗出汗珠,呼吸急促,不似作伪,这才扬声道:“停车。”
马车刚停稳,唐潇便扶着车门踉跄下车,深吸几口气,佯作不适地向前走了几步。就在楚琇也弯腰下车的瞬间,她猛地转身向路旁密林冲去!
就在她转身之际,楚琇袖中忽然滑出一枚银针,针尖在晨光中泛着幽蓝的光泽。
唐潇没跑多远,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嗤,紧接着手腕便被一股大力扣住。
“倒是机灵,”那女子的声音依旧柔媚,却带着冰冷的嘲讽道:“可惜……徒劳。”
随即,她的指尖夹着银针在唐潇颈后某处轻轻一按。
唐潇只觉一阵酸麻,浑身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软软倒下。在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她看见对方抬手在耳后、颈侧按揉数下,缓缓抽出数根银针,面容随之变幻,露出一张完全陌生的秀美脸庞,只是那双眼眸中翻涌着偏执与狂热。
那女子轻柔地抚过她的发丝道:“睡吧,很快就到了。”
——
与此同时,凌飞宇处理完军务便如往常一般赶来到秋白坊。
四下环顾,他竟不见唐潇踪影。
凌飞宇问道:“连翘,她人呢?”
连翘忙道:“将军您怎么在这里,不是说您去落霞山庄和老板娘汇合?她一早就被洛姬接去了,说是霍医师新得了药,还说您和王爷有要务商谈耽搁了。”
凌飞宇眉心骤紧:“楚琇亲自来接的,你确定是她?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连翘努力回想道:“好像没有......哦对了,姑娘提到了什么‘雪顶含翠’茶,我还纳闷坊中何时有这种东西。”
闻言,凌飞宇眸光一凛——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
没再说什么,他便转身疾步离开秋白坊,匆匆赶往西陵阁。
弗一进门,便撞见神情疑惑的楚琇正和夏泽在正厅议事。
随即,凌飞宇心猛地一沉,立刻意识到事态严重。
他沉声对副将道:“传我令,严查所有出入青碧城的车驾,势必要把她找回来!”
副将颇有些为难道:“将军,这恐怕于理不合,调动羽林卫得有圣谕......”
凌飞宇冷声打断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若是营救伯爵府少夫人,可还妥当?”
副将赶忙领命道:“这是当然,末将这就去办!”
——
大梁将军府内,烛火在燕云易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动。他指间捏着那封密报,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仿佛也洇进了他的骨血里。
凌飞宇未婚妻唐潇不知所踪。
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针,扎得他指尖发麻。他想起半月前燕云殊辞行之时提起在南唐有差事要办,那时燕云易便知道他是为了寻访唐潇。
林昊的声音于暗处说道:“将军,宫中眼线来报,万贵妃今日召见公主,提及少夫人假死的传言,还有老侯爷被人谋害之事,当时彻王也在场。”
燕云易的指节骤然收紧,密报边缘被攥出细密褶皱。他蛰伏两年,暗中查访,早已查明祖父并非单纯病故,而是与当年父亲燕滨在阳山之役的惨败身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背后直指宫闱深处。
之所以到现在都按兵不动,就是要等幕后之人自己露出马脚。
可就在这关键时刻,这封密报就像一把利刃,将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的记忆撕开一道锋利的口子。
唐潇......凌飞宇的未婚妻......沈亦清......
单单想起这些,就足以让他胸口闷痛难当。他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她都经历了什么,而在她当初最需要自己的时候,他又做了什么?
一想起这些,燕云易只觉得心如刀绞,更无法忍受她此刻可能遭遇的危险。
“备马。”这两个字几乎要冲破喉咙,又被生生咽回。
窗外夜色浓重,如同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万贵妃、梁倾月、彻王......这都只是明面上的棋子,眼看着他就要摸到真相的边缘,破开这张罩住整个燕家乃至整个大梁的密网。
此刻他若离开,两年布局将功亏一篑。
烛火噼啪作响,他将密报缓缓凑近火焰。纸张在火中蜷曲成灰,像极了他想象中的,那年诏狱里的那场大火。
“林昊。”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每个字都带着剜心之痛,“你亲自去南唐,调动所有的势力,务必......找到她。”
“是!那将军您......”
“我留下。”
他转身望向宫城方向,月光在铠甲上凝成寒霜。
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当书房门轻轻合上,燕云易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笔架剧烈摇晃。
我没有资格让你等着我,让你为了我的重担而再被连累分毫,可若是彼时再相见,若是还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