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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一声接着一声,铜钟声响,坐在屋内忙碌编纂着各式历法同测算结果的钦天监大小官吏起身,拿起自己算了一整日的结果,交给前来问询的宫人。

大荣钦天监的官吏每日做的便是这些既琐碎又每日不得空的小事。甚至因着那测算天晴雨雪以及灾祸不够准确,多次被朝堂之上的官员奏请‘精简’人数。

“国库空虚,养那么多闲人做什么?左右捣鼓一整日,那结果也是十之八九不准的。”这种话传到民间曾被不知多少人视作笑谈。

钦天监的‘不准’也成了大荣每每提及的“吃闲饭”“混日子”衙门中必会提及的那个。

可兜兜转转,经历过英明君主如景帝也经历过昏庸之主如先帝,“吃闲饭”“混日子”的钦天监却依旧还在。

那忙碌测算了一整日的钦天监大小官员将自己算了一整日的结果交给前来问询的宫人,除了两个‘值夜’的之外,其余众人皆已离开了。

细算一下时辰,眼下申时过半,还不到酉时。如此,几乎每日都能提早离开的钦天监官员落在旁人眼里又怎会不是‘混日子’的象征?

两个轮到自己值夜的钦天监官员也跟着众人一同离开了,左右或趁着时辰尚早去外头食肆吃一顿,或回家吃个暮食再回钦天监也来得及。

……

站在窗边看着那相继离开的钦天监众人,直到确认无一遗漏之后,红袍官员方才转身,看向屋内坐在那里的老者:“人都已经走光了,眼下这屋子里只有你我了。”

须发皆白、一派仙风道骨模样的老者抬眼看向红袍大员,开口说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田大人,大运已去,该放下了!”

红袍大员只是背负着手,看着那仙风道骨的老者,没有说话。

老者看着他道:“田大人记性还是那般好,只一眼扫过,不管是人还是物,皆过目不忘。”

红袍大员依旧默然不语,却听老者又道:“可田大人还是漏算了一人。”

原本正好整以暇盯着那仙风道骨的老者看的红袍大员发出了一声轻微的质问声,显然并不是那么相信这句话,对自己的记性他一贯是自信且深信不疑的。

老者伸手抚向摆在自己面前案几上的那具金身人像,说道:“他还在这里。”

红袍大员大步走了过去,走至案几前老者的对面坐了下来。两人隔着案几以及其上横躺着的那具金身人像,相对而坐。

片刻之后,老者再次开口了,指着那金身人像的胸前,他示意红袍大员过来“听”一“听”。

如此装神弄鬼的举动……红袍大员虽面色未变的照做了,可显然并不信这些‘神鬼’之说。照着老者所言,耳朵凑近那金身人像的胸前,红袍大员不由一愣。

他耳清目明,自然听得到里头什么东西在抓挠同敲击的声音。

“如你所见,他是活的。”老者看着红袍大员总算变了脸色,长抒了口气,似是如此方才如意了。他道:“看来,田大人总算是信了我等他‘活’过来的断言了。”

红袍大员一只手压上那金身像的胸前,掌下黏腻的触感让一贯洗洁的他有些不适,可感受着那独属于“活物”的动作声,以及那“活物”不断试图破壳而出的声音,红袍大员蹙眉道:“摔开来看看就知道里头活的究竟是什么了。”

“这可不能摔!”老者听罢之后忙摇头道,“这位的肉身不能摔的。”

红袍大员瞥了老者一眼,收回手重新背到了身后,只是将手背到身后前还特意看了眼自己手上方才沾到的黏腻之物,这才重新将之背到了身后。

“活不活的与我等要谈的事都无甚关系,毕竟是‘死’过的人了,再还阳也同寻常人不一样了。”红袍大员说着,看向老者,“这件事不是我做的,所以我要问一问做下这件事的究竟是谁。”

“大人难道不曾问过自己那位兄长吗?”老者看向红袍大员,提醒他,“打从一开始他就派了人参与进来。”

“没必要。”红袍大员脱口而出,对上老者下意识向自己看来的目光,他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我是说他没必要装神弄鬼。”

“大荣最锋利的刀就握在他手里,论震慑,谁也比不上他。所以全然没有必要装神弄鬼的捣鼓出一个看不见的‘神鬼’来,”红袍大员说道,“真有‘神鬼’存在的话,他这活阎王自是比不上那真正阎罗殿里的阎王的。”

“所以我才说他没必要这么做,自毁震慑之威。”红袍大员说着再度看向老者,眉头拧了起来,“我来你这里是想听答案的,不是想听你在这里装神弄鬼的。”

“田大人你来我这占卜吉凶祸福之地却不想听我装神弄鬼?”老者闻言,笑了,“你去寺庙却不想听寺庙讲经?这未免是强人所难了啊!”

红袍大员看了眼老者:“那你便占卜一卦,替田某看看那人究竟是谁。”

“已经占卜过了啊!”老者转着自己手里的卦盘,说道,“也将结果告诉大人了。”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田大人,你这几十年的大运已过,莫要再做什么逆天之举了。”老者说道,“你撑开那一把伞庇护他们多年,精怪早已成了气候,你眼下又要做什么?”

“事因我而起,也当由我而终。”红袍大员看着老者说道,“你知晓的,国库已被蛀空了。无钱开道,天子之威何以传遍大荣?收不到俸禄,手下的兵将光靠‘敬畏’也支撑不了多久的。”

“再如何厉害的哄骗之术对一个即将‘饿死’之人而言都是无用的。”红袍大员说道,“这等事总要解决的,不是我来解决,也总有旁人来解决,他们逃不掉的。”

“昔年晋朝门阀遍地不也存在了那么多年?”老者说道,“田大人何必出这个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好么?”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后呢?国库空虚,百家库房却充盈至那般境地,那夷敌入侵边关的兵马之费谁来出?天灾人祸之下那灾民救济银钱谁来给?”红袍大员看着老者说道,“我等了去岁整整一年,长安城里骏马遍地,豪掷千金享受之事处处可见,可那掷出来的千金却没有哪怕一金用到灾民身上。”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这般互相推脱的。都是一面将国库转到自己的私库,一面事不关己,眼睁睁的看着灾民成患,看着兵马千金费用缺失却无动于衷。”红袍大员说道,“人,便是如此!尤其这等贪敛巨财之人,骨子里更是自私。你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指望他们自发掏钱解决国事等同痴人说梦!”

老者沉默了下来,去岁那一整年的事实就摆在那里,自然不能视而不见。

“皮痒,欠收拾!”红袍大员淡淡的说了一句之后,又道,“成气候的精怪必须杀,牢里郭家那几位若非我出手够快,定叫他又钻出漏洞来逃脱了!”

当然,即便抓入牢中了,那几位依旧在钻着漏洞,好在天子之耳已被他捂住了,听不到这些人的狡辩蛊惑之音。

老者动了动唇,本想说你既费那么大的心思做这些事,干脆叫这大荣换个姓氏不好吗?可一想到那活阎王是他的兄长,再想到景帝之时发生的那一桩桩事,太过聪明的皇帝不见得能容下与自己旗鼓相当,甚至比自己更厉害之人。

一山难容二虎啊!如此一想,看红袍大员此时的“忠臣”行为好似也不奇怪了。

“一切皆在掌控之中,有序推进着。唯有此事,我不知是何人所为。”红袍大员说着环顾了一番四周,目光最后落到了眼前那具“活”的金身之上,“所以我来你这装神弄鬼之地寻装神弄鬼之人!”

“那人不可能是外头那些野路子的骗子,即便外头有这等人才,若与我等无交集的话是万万不可能设计这一出的。”红袍大员说道,“所以,我不是来这里听你这些让我收手之话的。”

老者半眯着眼,一副没甚精神的样子,他点了点头,说道:“我不知道,我只收了让田大人收手的银钱,其余的并不知晓。”说罢,掀起眼皮看向红袍大员,“至于什么人出钱叫我同田大人说这些话的,田大人若是想知道我也可以指出来……”

“不必了。”话未说完,红袍大员便摇了摇头,说道:“我猜得到是哪些人。”

“既如此,老夫这里也没什么能回答田大人的了。”老者说着,做了个手势,“田大人请吧!”

“我要知道设计这一切的装神弄鬼之人!”显然那副没甚精神的老实模样并未让红袍大员就此放过眼前的老者,他忽地笑了,“你既是‘司命’,又怎么可能与此事无关?”

“司命”二字一出,老者眼皮明显一跳,待红袍大员话音落下之后,方才伸手摩挲着自己的臂膀,喃喃道:“多少年前的事了,道上的人取着玩的诨号大人何必当真?”

“‘司命’也知田某记性不错,不仅记得监正大人的出身,是那江湖野路子中混出头进钦天监的良才,还记得当初监正大人在道上‘司命判官’的威风。”红袍大员看向不知何时间已然变了一副模样,从没甚精神的老实老头一下子变得目光锐利起来的老者,笑了,“这装神弄鬼的手法实在与大人‘司命判官’的名头太过相似,叫田某很难不联想。”

“田大人既记性那么好,当知道我等装神弄鬼的手法都是躲在幕后的,装神弄鬼之人显露于人前是大忌。一旦被什么人套进去,成了傀儡,执棋之人成了棋子是极其危险之事。”老者坐直了身子,双眼同红袍大员对视,“若是我做的,会照着我这‘司命’的名头来设局吗?”

“若非考虑到了这些,想着大人也有可能是被牵连进其中的无辜之人,”红袍大员说道,“我与大人眼下便是在刑部大牢里说话,而非在钦天监这里了。”

这话听的老者不由一愣,想到他对郭家的动作,全然不给人任何的反应之机……老者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原来你知道不是我做的。”

虽是松了口气,能听出几分明显的放下戒备之意,却亦有几分‘复杂难堪’掺杂其中。毕竟是此时的钦天监监正,那明面上整个大荣装神弄鬼的‘第一人’,如今却被面前的红袍大员一开始便排除了嫌疑,实在是叫人老脸之上有些挂不住。

“这人的本事当比我更高,”老者喃喃道,“不如从道上找……”

“不必。”话未说完,便被面前的红袍大员再次打断了。

“‘司命判官’不曾发现吗?那人设局本事极其厉害,可说到真正有多‘懂行’却并未展现出几分来,”红袍大员说着,看向老者,“至少我见过的你辈中人,越是出名的,那各种有师承的‘符文术数’越是信手拈来,可以叫人看得出是‘懂行’的,可这人那所谓的‘符文术数’却是一次都未展露过,可见其未必‘懂行’。”

“田大人既什么都清楚,连其人未必‘懂行’都清楚,又来找老夫作甚?”老者眉头微拧,“老夫只是个道上的练家子,老夫……”

“你当年‘司命判官’这般有名难道是因为‘懂行’,知晓的‘符文术数’最多吗?”红袍大员说道,“我要知道叫你当年声名鹊起的那几桩‘判命’。”

老者听到这里,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面带尴尬之色的说道:“那几桩判命是先任钦天监监正安排的,倒是过后的那些看风水堪舆之事用了不少我学过的懂行之‘识’。”

“田大人,你知晓我等做这些事之人的,旁的不说,就说那风水堪舆之事,我等若是为人选对了地方,过后家里一切太平,那功未必会归到我等头上,反而那些花了钱的事后还会懊恼‘家里又没什么事,早知不花这冤枉钱’了。”老者说道,“若是为那些人选错了,过后家里不平,过后倒是会再来找我,却不是为了再请我等做事,而是将我等暴打一顿,打死打残的到处皆是。”

“我等做的这行当,做好了,叫他们觉得花冤枉钱了,背后埋怨;做的不好,便是一顿暴打。那正儿八经揽来的生意,无论我等做得好还是不好,那结局不是打就是骂的。如此……想靠正经生意声名鹊起实在有些困难。”老者说到这里,笑了,“所以,最开始那几桩‘判命’都是专程安排捧个‘名声’的,并没有用到半分我的真本事。”

“我猜也是!这等事,撇除那用了障眼法的,那‘真见效的’都是看不见的,反而‘不见效’的一眼可见。”红袍大员说着,看向老者,“可这一次,我等遇到的却是‘见效’一眼可见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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