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西市的巷子像被春日的阳光遗忘了半截。
前半段晒着暖融融的光,糖画摊的铜勺在青石板上 “滋啦” 划过,拉出琥珀色的糖丝,裹着甜香飘得满巷都是。
后半段却沉在布庄高墙的阴影里,风卷着几片枯叶滚过,带着墙根霉斑的冷味,刚好落在元亭的靴尖上。
元亭缩在布庄后门的阴影里,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砖墙,像要把自己嵌进墙缝里。
怀里的油布锦囊被他攥得变了形,锦囊外层的粗布吸满了手心的冷汗。
连里面藏着的,元晖给他的那枚 “元” 字玉佩,都被焐得发烫,硌在掌心里,像块烧红的烙铁。
他的目光越过巷口的糖画摊,死死盯着远处那条通往刑场的大街 。
辰时三刻刚过,街上的百姓正往城门口涌。
手里提着小板凳,嘴里说着 “去看元晖伏法”,脚步声、说笑声混在一起,像潮水般往那边漫。
元亭的心脏跟着这潮水一阵阵抽疼。
他知道,爷爷元晖就在那队被羽林军押着的囚车里,正往刑场去,这是他最后一次能见到爷爷的机会。
“就去看一眼…… 远远看一眼就回来。”
元亭对着自己默念,手指抠着墙缝里的青苔,指甲缝里塞满了湿冷的泥屑。
他已经在这里蹲了半个时辰,前两次鼓起勇气要冲出巷子,都在看到影卫的瞬间缩了回来 。
第一次是两个影卫提着刀从巷口走过,腰间的铜牌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刀刃上还沾着晨露,晃得他眼睛发花。
第二次是个穿青衣的影卫探子,贴着墙根走,目光像鹰隼似的扫过阴影里的每一处。
元亭甚至能听到那人靴底碾过石子的声响,吓得他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不敢太重。
他想起昨天夜里,老郑把他从柴房叫出来,叮嘱再三。
“明日审批,别去,好好活着。”
可他怎么能不去?
那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是从小把他抱在膝头、教他写 “元” 字、在他被别的子弟欺负时护着他的爷爷。
就算只能远远看一眼,就算会被影卫发现,他也想送爷爷最后一程。
元亭深吸一口气,把油布锦囊往怀里又塞了塞,压在紧贴胸口的位置。
他扶着墙,慢慢直起身,靴底在地上蹭出一点细微的声响,立刻又僵住,侧耳听着巷外的动静 。
糖画摊的摊主还在吆喝,“糖龙糖虎,一文钱一个”。
百姓的脚步声还在往城门口去,偶尔有孩子的笑声飘进来,脆生生的,像元瑾小时候的声音。
他的手指又开始发抖,不是冷的,是怕的。
他想起自己刚进工部当差时,连给上司递文书都手抖。
想起元家子弟嘲笑他 “连杀鸡都不敢,还想当官”。
想起上次爷爷让他改城防图纸,他拿着图纸在书房坐了三天,最后还是因为怕出错,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废物!”
这两个字又在脑子里响起来,是他自己骂自己的,也是别人骂他的。
像针一样扎在心上,扎得他眼眶发烫。
可这次不一样,这次是爷爷的最后一程。
元亭咬了咬牙,猛地迈出一步,靴底踩在巷口的阳光下,暖得他脚底板发麻。
他刚要往通往刑场的方向跑,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两个影卫正从街对面走过来。
手里的刀鞘在青石板上 “笃笃” 敲着,目光正往这边扫。
元亭的身体像被施了定身术,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冻住了。
他赶紧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砖墙上,发出 “咚” 的一声轻响 。
还好巷口的糖画摊挡住了影卫的视线,那两人没注意到他,径直往城门口去了。
元亭顺着墙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看着远处渐渐模糊的、通往刑场的方向,心里的勇气像被戳破的糖人,瞬间塌了 。
他还是没敢去,还是像以前一样,只会躲在阴影里,连送爷爷最后一程的勇气都没有。
“废物…… 我真是个废物。”
元亭抱着头,把脸埋在膝盖里,声音里带着哭腔,却不敢哭出声。
只能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巷口的甜香还在飘,百姓的笑声还在传。
可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滚烫的自责。
像两条毒蛇,缠着他的心脏,越缠越紧。
一阵冷风吹过巷口,卷起地上的糖纸,贴在元亭的靴尖上。
他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泪痕,目光又落回布庄的后门 。
那扇虚掩的门里,藏着老郑,藏着能让他在洛阳活下去的 “活路”。
也藏着他前几天刚经历的、那场像梦一样的易容秘术。
记忆像被风吹开的画卷,猛地铺在眼前 ——
几天前的夜里,就在布庄的柴房里,只有一盏油灯亮着,昏黄的灯光晃在墙上,把老郑的影子拉得很长。
老郑没穿白天那身灰布短打,换了件深蓝色的粗布长袍。
衣襟上绣着几缕看不懂的纹路,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
他从床底下拖出的木箱子也不是普通的木箱,箱子表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
朱砂涂的符痕已经发黑,却还能看出当年画符时的力道。
“你爷爷说,这门‘换形术’是元家早年从一位云游道士手里求来的,能改容貌、变声线,连身形的宽窄都能暂改,只是施展起来要受点罪。”
老郑打开木箱,里面铺着一层暗红色的绒布。
绒布上放着的不是普通的药膏,而是一个巴掌大的瓷瓶,瓶身上刻着 “换形” 二字,瓶口塞着鹿皮塞子。
旁边还放着一叠黄色的符纸,符纸上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号,符纸边缘还沾着点褐色的、像草药渣的东西。
最底下压着一把银质的小刮刀,刀刃薄得像纸,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元亭看着这些东西,心里有点发怵,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老郑叔,这…… 这要怎么弄?”
老郑没说话,先把瓷瓶打开,一股奇怪的气味立刻飘了出来 。
不是药味,也不是香味,是一种混合着松脂的苦香,还带着点冷冽的气息,闻着让人头皮发麻。
他用银刮刀挑了一点瓶里的膏体,那膏体不是固态也不是液态,像融化的蜡,却泛着淡淡的青色。
粘在刮刀上,还能看到里面有细小的光点在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