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刚亮起不久,雨水渐大,紧接着又是倾盆而落。
足足半个时辰,才止了势头。
空桑谷地处翠萍道中北段,再往北九百里就是翠玉道,南北地势低,西东渐高,是个双槽压盖凹状深谷,内里树木森茂。
这里的灵地品阶虽然只有三阶上品,但灵脉范围极广,如果彻底开辟完,会是赤龙门的一座灵药谷。
此时谷内河道,横七竖八躺着零星的古兽尸体,多是些蛇虫之属,偶尔见到些模样甚怪的异兽,也唤不出名字,外域难寻。
河道两侧,有各类深浅洞窟,其中纵横交错,有的是死路,有的直通地下分叉暗河。
穿过谷面的洞窟,若能通去地底,便可见得更大的景貌,成片的桑梦草在黑暗里发光发亮,一队队修士往返奔走。
地底空间极大,阡陌交错,少说得有五六百里,各类用途的灵草灵木野蛮生长,最中央处有巨大的桑梦树矗立着,上面的灵果已经被采摘一空。
包不同带着姜明负责的小队正攒点收获,这里搭着十多座篝火堆,天顶石壁上也置满了荧火石,大军要在空桑谷驻扎一个多月,他们所处的位置是通往地下各处的汇合点。
很快,西面有两队修士疾驰而来,其中还有金丹气息,包姜二人抬眼望去,待一队人影飞近,姜明道:
“是那窦家金丹!”
包不同捻着小胡须,把目光再往远投,还看到了自家人:
“还有赤钧师弟的小队。”
窦无炎和李陌方的队伍前后落在树下,大树每隔半柱香会有灵光泛闪,此时恰好照映出一张张难看的面容。
伤员被缓缓抬到地上。
受伤的一共有两人,一个是李陌方旗下第二小队掌队,鹤知文,一个炼气九层的槐山散修,重伤难治;另一位是窦无炎负责的第六灵尉中,一个唤做窦锦堂的窦家筑基旗官重伤,已经奄奄一息。
他们两批人遭遇了同一波变异硅螈的袭杀,若非窦李二人赶去及时,二十多个属下都得丧命,此时李陌方那头灵犬正趴在地上舔着前爪伤口,气喘吁吁。
包不同略通一些医道,带着姜明上前了解情况,又去查探那二人伤势,发现都命在旦夕,撑不了一柱香的时间。
李陌方辖下第二灵队中,一个壮硕的汉子抱着浑身散发红蕴的鹤知文,感受着手中躯体抽搐痛苦,连话都已经说不出口,他泪流满面,转头求着李陌方:
“掌旗,求您出手救救我大哥!”
李陌方自己本没什么医术,见对面的包不同也在摇头,知道人没救了,眸子平静道:
“若是能救,我等这些当头儿的,自不会推辞,但老包通些医道,连他都没辙,你就认命了吧。”
包不同叹了口气:
“这位袍泽九窍尽毁,经脉断裂,生机仍被那蜥毒折磨,还该早做决断。”
鹤知武眸子通红,八尺高的汉子跪在地上,哭啕道:
“凭什么,凭什么我得认命……”
“我就这么一个兄长,他养我教我,带我入道,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他就要筑基了啊……”
见那红色毒蕴逐渐扩散,有爆裂的气象,鹤知文面露痛苦,燎泡遍布脖颈,清瘦的躯体愈发抽搐。
李陌方一个剑掌打晕鹤知武,拔剑而出,一剑削断了鹤知文的脖子。
人头滚落,血水汩汩,红色毒蕴渐渐消散,内里细微的蝾毒之炁化作虚无。
不远处,化生寺名门金丹窦无炎身旁,那些个贵族子弟目露惊骇,完全没料到李陌方如此果决,眼都不眨一下。
而窦无炎面对同样身中剧毒的后辈,这个唤做窦锦堂的族中子弟,眸中有极烈的恐惧和求生之色,但他体内沾染的毒蕴更重,真等生机被抽尽的时刻,毒蕴中的东西还得再炸,难以应对。
窦无炎握着拳,眸光逐渐冰冷,道:
“锦堂,有何遗言?”
那唤做窦锦堂的中年人吐着血沫,呜呜噎噎,指了指窦无炎腰间佩戴的白玉。
这是窦氏旁支子弟晋位金丹后,整支被迁入主脉会给的东西。
窦无炎点头道:
“你这一支,我管了!”
说罢,他拳变作掌,一掌削出,毙了身前这后辈的生机。
窦锦堂,四十三岁,窦氏旁支子弟,刚刚筑基没一年,就这么死了。
“老祖,锦堂叔是您亲甥啊!”
窦锦堂身边跪着的一个炼气六层的窦氏子弟,嚎啕埋怨,难以理解。
而李陌方的队伍里,已经有人开始焚烧鹤知文的躯体,把储物戒褪下来放进昏迷的鹤知武手中。
另一名窦氏子弟愤恨望着李陌方,边向窦无炎哭诉道:
“老祖,族中叔伯自跟来这空桑谷,已丧了十多位,而他们这些赤龙门的却安然无恙,定然存心……”
“蠢货,你给我住嘴!”
窦无炎金丹威压释放,杀意锁定那小辈,骇的他愣神呆滞。
窦无炎恨铁不成钢,怒斥道:
“仔细瞧瞧你们怯懦的面目,看看是不是太平日子过惯,以往疏于修炼,来参战只当游山玩水,搜刮财货,才有今日劫难临头!”
“自恃派势,自以为能,猪狗一般的习性!”
“六域乱局兴起,东洲人妖两众大争,往后这日子还长着呢,区区开辟战事才到哪儿?”
“若是个有种的,便收了撒泼打滚那一套,把猪狗的面皮撕掉,重新做个修真之人!”
这一番大骂,如当头棒喝,震的那些娇贵子弟呆滞停泪。
窦无炎却不给他们机会消沉,自前日跟着一起杀那三头腾蛇异种,见姜真人都会受伤,他就知道此乱世间,没什么风月可谈。
战场上,不是生就是死。
他锐利的目光环扫每一个族中子弟,包括北域的各家散修,道:
“处理干净,随我上去休整,明日复来!”
那些小辈愣罢,有的如丧考妣,有的若有所思,动作上却不慢。
窦无炎朝包李朱三人拱手,道:
“我家子弟不成器,教三位道友见笑,且瞧他们今后表现。”
也不等李陌方和朱包二人回礼,便带着人飞往地表。
包不同顿了片刻,对朱李二人道:
“这位窦真人倒是个识大体、懂大局的,咱们先前还真小瞧了人家!”
李陌方眸光平静,点头道:
“此人所言乱局,我等都未曾听闻,看来在族中确受青睐,是值得重新衡量。”
人与人之间,是需要通过事情来了解,刚才那人一番操作,教李陌方确实另眼相看。
包李二人简单沟通,再次分离,各忙各的。
不多久,此间一道雷弧降落,姜玉洲显露身形,望着飞往地面的两队下属,心有计较。
然后,再化雷弧霹雳,飞往西面深处。
行至六十里外,自一片葬红灵花暗丘上,见魏晋和魏长生正带着三四个灵队围殴花木异种。
“散开些,我说散开些……”
“师弟,困它孢茎!”
……
姜玉洲见那俩小子剑气如虹,一灵动狠绝,一绵延起伏,在技艺上已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晋儿适合走真罡一脉,长生却是个涵德养性的种子。’
姜玉洲观察良久,再往深处探去。
这地下脉路四通八达,偶尔会有一些小队遭受危机,姜玉洲并不做干涉。
他只隐匿着气息四处巡游,一连七日,暗中观察了二十多个门中后辈,最终暂时选定了三人:惠讨嫌、李陌方、魏晋。
这三人通灵明慧,性格中藏着狠厉,处事果决,有勇有谋,只需将前景说明,提点一二,便能大用。
到了清晨,姜玉洲派亲卫传三人入主帐,开始面授机宜,探问考察。
当先入帐的是李陌方,他和朱明空入门也晚,日常活动都很谨慎,赶早不赶迟。
进了帐,听姜玉洲吩咐稍待片刻,便静静等着,而那条白狗蹲坐在帐外,充当门神。
后来的惠讨嫌和魏晋风尘仆仆,一黑一白两袭道袍随风猎猎,血腥气十足,估计是刚厮杀完。
姜玉洲见三人都到齐了,眸光一个个扫过每一张面孔和身量。
这三人中,李陌方一袭朱浅色灵帛短打,气息最内敛,锋锐藏鞘,金火灵根,兽本命,修为已达筑基九层,是门中近年最有可能结丹的弟子之一。
而后是惠讨嫌,宽肩窄腰,身量最高,接近八尺,发色偏红,灵甲红狐儿裘,气质尤其显贵。
作为掌门首徒,惠讨嫌的资质奇高,水火灵根,器本命【水火剑丸】,筑基七层,如果不出意外,以他的身份和位置,必能结丹。
这位后辈穿着习惯、行走气质,都有掌门师弟三分模样,而脾性却跟掌门完全相反,嫉恶如仇,很是爆烈,同时兼了胆识不凡,内藏坚毅,是姜玉洲最希望姜明长成的模样。
可惜他那儿子,七窍通了六窍,独独缺了一份胆魄中内藏的坚毅,以至于现在还没有筑基。
姜玉洲心头叹了口气,继续望向最后一位,魏晋。
在这三人中,魏晋虽然资质平平,金水火三灵根,却能后来居上,修为已经筑基七层。
这是个异数,器本命【罗火剑】,剑术天赋太高,出剑时大开大合,焚江倒海,杀性极重,如果不是过于飘逸飒然,很适合修【战望】。
合扫三人,年纪都过了凡俗中年,如果笃定走剑道,李陌方最适合走【虚煞】一脉,魏晋适合走【真罡】一脉,反而是惠讨嫌最适合走【战望】一脉。
不过现在他们结丹还有一段距离,姜玉洲不打算跟他们说那些,开口且问:
“你三人如何看待咱家局面?”
李惠魏三人互相对视罢,惠讨嫌先道:
“师父师伯们创下基业,自轩辕峰一战中名震东洲,但教我家开辟罢翠萍道,潜心五八十年,必入金缕仙宗之列!”
姜玉洲颔首点头,又望向那二人,魏晋挠了挠头道:
“倒是没多研究,只觉得咱家近年来发展太快,接下来会有很多师兄弟结丹。”
目光落到李陌方面上时,他沉静开口道:
“赤清师弟说咱家名震东洲,依我看还为时尚早,真要论名望,提个‘名噪东洲’已了不得,我等修行也晚,比那些仙宗贵派还是差了不少底蕴。”
“至于赤阳师弟的感应,我亦有同感,这一波起势红利千载难逢,咱家好些同门都有机会成就金丹之位。”
姜玉洲深望一眼李陌方,此子比其余二子毕竟长了些年岁,见识更高。
很快,他又问道:
“你们又如何看待东洲局势?”
这一次,魏晋没有开口,惠讨嫌思索片刻,继续道:
“《开疆令》背后似有深意,那些化神老祖们想快速结束开辟,威胁多半来自于妖盟。”
“人妖两众斗了三十年,人困马乏,难得这修缓时间,必然加速厉兵秣马,以图将来彼此驱吞。”
“依我看,短期内是个发展空档,三五十年后,说不准矛盾频频。”
姜玉洲心道,此子果然学了掌门师弟的大局观念,绝非看上去振臂应者云集、单纯的表面气概,实有内聪。
轮到李陌方时,他思忱时间更久,因为有预感面前这位师伯要交代要职,甚至于给好处,那么必须抓住这一两次机会,博个大的。
良久,李陌方道:
“我前些时候听那窦家金丹说,六域都要遭劫,彼等仙宗子弟信息昌达,或许确有其事,若是如此,除赤清师弟所言,恐怕我人族顶层那些个,也有陨落的风险!”
此话一出,其余二子尽皆震惊,而姜玉洲眸子深邃,示意他继续。
“人妖两众三十年大战,低阶草修兑子无数,我方终不能克,始有轩辕峰大会,说明东洲众位化神老祖们被克制了,如我等低阶修士五行相克,他们那等层次,未必不是如此。”
“听说当年鹏鸟一族的化形境老祖威武,一妖竟能打跑人族三位化神老祖,这还是晋位没多久的,更别提被唤做石矶娘娘的那位,入位时日何止千载。”
“依我看,五十到百年间,等妖盟各族把自家的地盘消化完,转头就会冲岳麓之地露獠牙,那时以咱家的情况,不会好过!”
李陌方说罢,平静如水,静默下来。
姜玉洲颔首道:
“赤钧说的八九不离十,前些日子我已收到掌门师弟密信,神霄紫府控制六域局势的天机玉碟碎了,雷脉和紫微两脉道统大衰,六域进入各自为政的时代。”
“而我东洲人族至强者,执掌天下水脉八千年的拘魔宗那位老祖,寿元无多!”
短短数语,便教三子明白了如今局势。
姜玉洲继续道:
“我家根基浅薄,百年来虽屡有雄才出世,但底蕴不足,元婴尚无,遭逢这乱世,道统难保。”
“前些年,我和你们掌门师伯意见相左,他更愿意潜心发展,而我则倾向疾飞猛进,门中屡有人挑拨兴事,分割派系。”
“月前,我二人自秘境中得讯大事,已统一心向,今日召集你等,是有些安排。”
三人肃穆,仔细上心听着姜玉洲讲说:
“乱局如此,非潜心修炼可以躲藏,亦飞急功近利可以抵抗,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今我领兵权,负责扬名立威,以期将来劫变,我家有足够威望可以统领诸派!”
“掌门师弟脱身南去,负责暗中经略,以谋我家齐门晋位之机,早入金缕仙宗!”
李陌方心中逐渐肯定,这位师伯接下来安排的事极其重要,因为这些话都是门派秘计,不可能让不在位的人听到。
“欲立威养望,便须奋勇直上,斩兽戮妖,甚至诛除异心同族!”
“我有一神通秘法可以速增下属杀力,见你三人在门中争杀一道较为擅长,行事果决,便欲先行尝试增助,你等以为如何?”
姜玉洲把慑炁剑种一事简略道明,便望向三人。
惠讨嫌一马当先应允,其余二子也很快应下。
这日,三人识海中各自多了一枚慑炁子种,如符箓之气一般,教他们出剑时屡屡附带浅白色霹雳,对杀斗过程中敌人的惊惧心理感知大幅度增强。
慑炁子种只有在三种情况下会剥离和崩碎,一是主体不再希望它增助杀威,二是遇到养生类相冲炁种,最后便是母种之主殆亡坐化,子种自然消散。
三人得了栽培,开始疯狂杀兽斩妖,积累慑望之炁,以期姜玉洲能凝炼更多剑种,来实现那个想想都令人兴奋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