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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文听罢连连点头,眼神里既有对眼前儿子独当一面的赞赏,也深深蕴含着对远在南境、却仍心系北方的女婿亚特那份未雨绸缪的佩服。
他缓缓放下酒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感慨:
“是啊,这次侯国能守住边境,贝桑松能免于战火,确实多亏了亚特。”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不久前的惊心动魄,“若不是他在两大公国露出獠牙、即将进攻之前就提前发来预警,并且……并且做了一系列我们当时看来或许过于紧张,如今回想却堪称救命的周密部署,恐怕此刻,贝桑松早已被敌人的铁蹄踩踏,我们这些人,也未必能安然坐在这里了。”
高尔文的脸上,显然还残留着些许事后方知凶险的后怕,皱纹都仿佛深刻了几分,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他深知,那道看似稳固的边境防线,是在怎样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才得以建立起来的。
对于父亲的看法,菲尼克斯是完全赞同的,甚至体会更深。他接过话头,语气笃定地对自己的父亲说道:
“父亲,您说得一点没错。此次危机能如此迅速地化解,关键在于姐夫在后方谋划——若不是他请求巴黎方面出兵威慑勃艮第公国后方,迫使勃艮第人不得不分心他顾;同时,应他的要求,山地邦联趁机袭扰了施瓦本大军的后勤线,甚至一度切断了他们的退路。”
菲尼克斯的眼中闪烁着对那位姐夫手段的钦佩,他加重了语气:
“正是这两记精准打击在敌人背后的重拳,才真正迫使勃艮第和施瓦本双双迅速退兵。否则,仅凭我们侯国这点有限的军力,同时面对两大强敌的正面猛攻,无论如何挣扎,最终也难以避免覆灭的结局。姐夫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边境这一条线,而是整个棋盘。”
在亚特军团中历练时日一长,耳濡目染之下,菲尼克斯现在看待问题的角度更加开阔,遇事常常不再局限于眼前的一城一地,而是习惯从整体战略上来思考、布局。
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让他逐渐具备了真正为将者乃至为帅者的雏形。
对于儿子身上这样显着而可喜的转变,作为父亲的高尔文自然是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十分欣慰。
他看着眼前沉稳刚毅的儿子,回想起当初那个冲动易怒的少年,心中感慨万千,轻声问道:“菲尼克斯,你说……若当初,我执意阻止你随亚特四处征战,把你留在身边,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菲尼克斯闻言,几乎没有过多思考,仿佛答案早已刻在心中。他端起酒杯,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杯中晃动的液体,以一种再平淡不过、却笃定无比的语气说道:
“那么,您的儿子,肯定还是当初那个到处惹是生非、只知道凭意气用事、眼界狭窄的莽撞家伙。恐怕……早已成了某些人手中的棋子,或者在一次无谓的冲突中丢了性命也说不定。”
他的话里没有假设的庆幸,只有对既定事实的冷静陈述,以及对过去那个不成熟的自己的清晰认知。
高尔文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触动到他心中最柔软也最释然的那根弦,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洪亮而畅快,驱散了公事房里常年萦绕的沉闷气息,也让他平日里总是维持着严肃、刻板表情的面容,瞬间变得生动而温暖。
这笑声,是看到儿子真正长大成才的欣慰,是庆幸自己当年没有做出错误决定的释然,更是对命运巧妙安排的无言感激。
看着父亲难得如此开心大笑的模样,那爽朗的笑声回荡在略显压抑的公事房里,菲尼克斯内心刚刚升起的些许自得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竟是一丝沉甸甸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溪水流过心田。
他凝视着父亲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心中泛起一丝波澜~
自当年他毅然离开自己的领地萨普堡,追随弗兰德以来,几乎从未停歇脚步。他为奥托家族,为这个摇摇欲坠的侯国四处奔走,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操心劳力,耗尽心血。
菲尼克斯深知,这其中甚至有几次,父亲为了替弗兰德游说潜在支持者,险些丢了性命。
他早已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略显富态、面色红润、凭借着精明头脑积累下不菲家财的商人了。
如今身为宫廷财政大臣,尤其是在弗兰德侯爵遇刺、新君年幼的艰难时局下,他要操心的事务、要平衡的利益、要化解的危机,远非往日经营自家商行时可比。沉重的担子压弯了他的脊背,也榨干了他的精力。
菲尼克斯的目光掠过父亲那梳理得一丝不苟,却已然几乎全白的头发——他清晰地记得,就在弗兰德遇刺离世后的那段混乱日子里,父亲原本只是灰白的头发,在短短数月内就已经几乎全白。
他的身体也显得更加清瘦,宽大的官袍穿在身上都有些空荡,脸上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病态疲惫。
身为奥托家族如今资历最老、地位最高的长者,他肩负着辅佐新君格伦、稳定公国局面的千斤重担。这责任,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这贝桑松的宫廷之中,不得喘息。
想到这些,菲尼克斯喉头有些发紧。他默默地拿起酒壶,为父亲已经空了一半的酒杯,重新斟满了殷红的酒液。
随着弗兰德的离世,宫廷内外原本被其铁腕与威望强行压制下去的诸多矛盾——新旧贵族间的倾轧、地方势力与宫廷权力的博弈、以及对奥托家族统治心怀异志者的蠢动——都如同沉渣般逐步开始浮出水面,暗流汹涌。
片刻前在殿堂之上,巴特莱区区一个领兵子爵,竟敢如此公然地质问身为财政大臣的父亲高尔文,其行为背后的意味,细思极恐。
这摆明了不仅仅是在责难自己的军事部署,更是在藐视新君格伦的权威,意图打压和削弱目前竭力支撑着奥托家族和宫廷稳定的核心势力。
菲尼克斯的眉头重新锁紧,眼神变得锐利而深沉。他压低声音,对父亲说道:
“父亲,您也看到了。巴特莱今日之举,绝非孤立。弗兰德堂兄一走,什么牛鬼蛇神都跳出来了。他们见格伦年幼,见我们……似乎可以欺侮,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试探,想要抢夺话语权和利益。”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若长此以往,任由这种挑衅和内部倾轧蔓延,而我们不能迅速有力地予以回击和震慑,那么宫廷必定会再生内乱。届时,外患未除,内忧又起,侯国……恐怕又……”
菲尼克斯的话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深切忧虑。
巩固边防固然重要,但如何稳住这贝桑松宫廷内的人心与权力格局,同样是一场看不见硝烟、却同样凶险的战争。
他看着父亲疲惫而苍老的容颜,深知这位老人此刻承受的压力,远比他所面对的边境敌军更加复杂和沉重。
菲尼克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杯中美酒,醇厚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丝毫无法冲散他内心的苦闷,反而觉得喉间一阵滞涩。
这时,高尔文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几分历经世事的疲惫,更透露出面对复杂局面的某种无能为力。
他抬起眼看了看面色凝重的菲尼克斯,嘴角忽然扯出一抹浅淡却真实的笑容,带着几分戏谑的语气说道:
“说真的,刚才在殿上,看着巴特莱那副嘴脸,我当时可真担心你会忍不住,像以前那般冲动,一拳打掉那个家伙的门牙。”
菲尼克斯听罢,脸上的凝重瞬间被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取代。
他放下酒杯,有些无奈地反问自己的父亲:“您觉得,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您会允许我动手吗?”
高尔文闻言,竟像个顽童般耸了耸肩,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用一种异常轻松,甚至带着点向往的语气说道:
“从父亲的立场上,我当然得阻止你。但抛开这该死的身份……”他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我心里非常希望看见那个讨厌的家伙趴在地上,捂着嘴满地找牙的样子。那一定相当解气。”
这出乎意料的坦诚和带着血腥味的幽默,瞬间冲散了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沉重气氛。
菲尼克斯先是一愣,随即再也忍不住,与父亲对视一眼,公事房内再次传来了两人压抑不住的低沉笑声。
这笑声,是亲情的默契,也是对无奈现实的一种短暂反抗。
随即,高尔文收敛了些许笑意,重新举起酒杯,眼中闪烁着与平日里的稳重截然不同的、带着一丝狠辣与顽皮的光芒,他对菲尼克斯说道:
“好的,那么,答应我。下次若真到了不得不动手的时候,一定要提前派人通知我。”
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我非常乐意找个好位置,亲眼看着那个家伙跪地求饶的狼狈样子。那场景,想必比最醇的美酒还要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