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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邻桌竖起耳朵的人听见,“那些北方佬和伦巴第的老对头,普罗旺斯人,在城里杀得天昏地暗!都是为了抢米兰这块肥肉!”
他的话语引来一片唏嘘和低声咒骂,人们对征服者天然的恐惧与仇恨,在这些未经证实的血腥描述中被悄然点燃。
而在不远处的“峡谷人家”酒馆,气氛则略显诡异。一个穿着斑斓衣服、脸上涂着油彩的杂耍艺人,正站在一张摇晃的桌子上,用夸张的语调和高亢的旋律,吟唱着截然不同的故事:
“嘿!听我说,各位老爷们!征服米兰的那位威尔斯省伯爵,亚特大人,可是位了不得的仁慈之主!他非但没有屠城,还在教堂广场举行了盛大的审判,让那些往日里作威作福的伦巴第勋贵们,亲口承认了自己的罪孽!然后……你们猜怎么着?”
艺人故意卖了个关子,环视着台下神色各异的听众,“伯爵大人宽宏大量,只是将他们……驱逐了!是的,他们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赶出了米兰,如今不知所踪啦!”
这番说辞让酒馆里的人们纷纷感慨,有人为旧贵族的倒台拍手称快,也有人为他们“不知所踪”的命运感到一丝莫名的惋惜和好奇。
这显然是经过精心编排、旨在为亚特塑造“仁德”形象的故事,正通过最底层的渠道悄然传播……
然而,在这些公开的议论和表演之下,暗流却在无声地涌动。
在“归乡人”旅馆斜对面的“老铁匠的酒桶”里,一个看似醉醺醺、趴在桌上的商人,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来自各个角落的对话,他的手指在桌下有规律地轻轻敲击着。
而在“奔流”旅馆内部,那个白天最早抵达、坐在最里侧座位的“行商”头领,正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地看着一张绘制在羊皮上的简易地图,上面赫然标记着“鹰坠隘”集镇和“归乡人”旅馆的位置。
窗外,那些蜷缩在阴影里的“流民”中,有人悄悄比划了几个手势,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归乡人”旅馆那扇紧闭的大门。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目光,所有的低语,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指向那家看似普通、却已成为风暴眼的旅馆。
这个夜晚,“鹰坠隘”集镇的平静之下,正酝酿着一场无人知晓的暗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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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人”旅馆二楼,那间窗户朝向阴暗后巷的客房里,空气混浊而压抑。仅有一盏劣质油脂灯在桌上投下摇曳的光晕,将两个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
穿着肮脏、打满补丁的贫民服饰,头发已然花白的男子——前伦巴第公爵,此刻正蜷坐在一张硬板床边。往日保养得宜的双手如今布满污垢,无力地垂在膝上。
在他身边,前军事大臣弗朗切斯科尽管同样穿着粗布衣服,脊梁挺直,眼神锐利,依然没有被两日前的“审判”压弯脊梁。
片刻的沉默后,弗朗切斯科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公爵大人,我们已经成功越过了边境线,这里不再是伦巴第的领土。就目前而言,我们的处境……暂时是安全了。”
他的语气试图传递一丝安慰,但在当前环境下,这安慰显得如此苍白。
威托特公爵缓缓抬起头,油脂灯的光线照亮了他那张写满疲惫与惊惧的脸。他的眼袋浮肿,眼窝深陷,昔日威严的目光如今只剩下颓丧和一种如同受惊猎物般的仓皇。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无力感,以及更深沉的恐惧。
“……弗朗切斯科,”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说……那个杂种(亚特),他……他真的会信守承诺,放过我们吗?”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弗朗切斯科,仿佛想从对方脸上找到确切的答案,又害怕听到任何不好的推测。
那眼神里交织着渺茫的希望和几乎已成定局的绝望,脸上的肌肉因紧张而微微抽搐,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几分。
弗朗切斯科在听到这个问题后,面色瞬间沉了下来。他避开了公爵那寻求保证的视线,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不安。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以安抚公爵,但最终,那到了嘴边的话语却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只是含糊地说道:
“公爵大人……我们……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至少现在,我们离开了他的直接掌控范围。”
他的不安,并非源于对前路的无知,而是源于对那位征服者真正意图的、一种基于理性分析的深深怀疑。这种怀疑,比单纯的恐惧更加令人窒息。
弗朗切斯科心里很清楚,像亚特那样杀伐果断的征服者,每一步都必然经过精密算计。
他如此大费周章地导演一场公开审判,在激起民愤、将旧贵族钉在耻辱柱上之后,却又力排众议,选择看似仁慈的驱逐而非更直接、更永绝后患的绞刑,这背后藏着的,绝不可能是单纯的善良或心软。
放过拥有潜在号召力和复仇动机的敌人,对于任何一个统治者来说,都无异于在卧榻之旁埋下隐患,亚特绝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这“仁慈”的背后,必然有更深的、更符合他利益的图谋——或许是做给其他自治城邦看的姿态,或许是另有更残酷的利用方式,只是他如今还猜不透。
但他不能将这番冰冷彻骨的真实想法告诉身边这位已经濒临崩溃的公爵大人。
看着威托特公爵眼中那丝因为“安全”而刚刚重新燃起的、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希望之火,弗朗切斯科将已到嘴边的想法硬生生咽了回去。
与其让所有人在意识到被玩弄于股掌、前方可能仍是死路一条的无尽恐惧中仓皇逃亡,精神先于肉体彻底崩溃,不如……就让他们暂时沉浸在这虚假的、死里逃生后的庆幸里。
哪怕这庆幸只能维持短短一程路,至少能给他们更多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于是,弗朗切斯科脸上那瞬间的阴沉与不安迅速褪去,被他强行压下。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坚定一些,甚至挤出一丝勉强的、安抚性的笑容:
“公爵大人,无论如何,我们此刻已经逃离了那个杂种的魔掌,我们先想办法安顿下来,联系旧部,再从长计议。未来……未必没有转机。”
他的话巧妙地避开了对亚特意图的直接判断,转而强调了“此刻”的安全和“未来”的可能性。
然而,在他垂下的眼帘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却如同窗外渐浓的夜色,深沉得化不开。
他知道,这场逃亡,远未结束,或许,真正的危险才刚刚开始。而他们,不过是暂时从一只明处的猛虎爪下,逃入了一片未知的、可能潜藏着更多毒蛇的黑暗森林……
在狼狈越过伦巴第边境线后,那些一路“护送”他们至此的勃艮第士兵便毫不迟疑地调转方向,沿着来时的路,朝着米兰城的方向折返而去,没有丝毫停留。
望着那些士兵逐渐远去的背影,弗朗切斯科的心却并未因此放松,反而揪得更紧。
他深知亚特诡计多端,生怕这是对方故意设下的圈套——假意放行,待他们放松警惕后,再派精锐暗中尾随,在某个荒僻之地将他们这群已无反抗能力的“流放者”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伪造成遭遇盗匪或意外,死无对证。
为了消除这后顾之忧,他挑选了几名最为机警、体力也相对保存较好的侍从,命令他们远远地坠在逃亡队伍的后方,利用地形隐蔽,密切监视众人身后是否出现可疑的跟踪者。
这是一场赌博,赌的是亚特是否真的信守“诺言”。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沿途每一声风吹草动都让弗朗切斯科神经紧绷。逃亡的队伍在沉默和恐惧中艰难前行,直到天黑,又煎熬到第二日凌晨。
当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时,那几名负责断后的侍从终于带着满身的露水和疲惫赶了回来。
他们带来的消息让弗朗切斯科一直悬在喉咙口的心,终于重重地落回了实处——几人潜伏观察了一整夜,反复确认,他们身后没有任何尾随的士兵。
直到这一刻,弗朗切斯科才半信半疑,众人暂时摆脱了那双悬在头顶的、无形的利爪。
随后,没有任何犹豫,弗朗切斯科立刻安排已经疲惫不堪的众人强打精神,加快了行进的脚步。他知道,停留在荒野多一刻,就多一分未知的危险。他们必须在体力耗尽前,找到一个可以暂时栖身、获取补给的地方。
目标,便锁定了这座距离边境半日路程、有人烟聚集的“鹰坠隘”集镇。
当那低矮的、依山而建的房屋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虚脱的松弛感弥漫在每个人心中。
这群“不速之客”是米兰陷落后第一批抵达这里的“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