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锋饮血,仇敌毙命。吴云裳在一剑了结楚曦儿后,胸中没有感到预期的释怀,反而涌起一阵恶心。她原以为自己会因复仇而解脱,可当剑刃染血的那一刻,她才明白一切远未结束。身上的旧伤被剧烈情绪牵扯着作痛,不断提醒着她曾经的遭遇,正如楚曦儿临死所言——这噩梦将如影随形。郁结之气堵在心口,揉捏着她的五脏六腑,不得半分疏解。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她站立不稳,身子软软下坠。
李桇领被吴云裳夺剑断命的决绝所震慑,那一剑的果决,与他初次杀人时如出一辙。只是那溅上脸颊的温热鲜血,在心中掀起的波澜却截然不同。楚曦儿虽死有余辜,但终究相伴数载,李桇领心口仍不免一颤,下意识别过脸去。待回神时却见吴云裳体力透支即将倒地,他急忙伸出双臂欲扶,却见一道白影掠过,抢先一步将人揽入怀中。
李桇领定睛一看,竟是苏牧辞。他伸出的双臂生生收回,重重垂下,眼底寒霜弥漫,悄然掩去那一闪而过的落寞。
熟悉的温暖怀抱,淡淡的木樨清香,唤醒了吴云裳模糊的意识。她睁开眼,望见那张暌违已久的面容,眸中微光一闪,喃喃唤道:阿牧,是你吗?
苏牧辞喉头哽咽:是我,依依,对不起,我来迟了。
他的手臂渐渐收紧,却不敢用力,怀中的身子单薄如纸,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心疼、酸楚与满溢的愧疚交织成网,让他恐惧再次放手。
吴云裳恍惚了片刻。这个日夜期盼的拥抱,此刻却感受不到半分暖意,心湖也掀不起多少波澜,似是失望填满了所有缝隙。她眸色一黯,下意识看向左臂曾经点着守宫砂的位置,身子突然变得僵直。痛苦地闭上双眼,任一滴泪滑过脸颊,再开口时声音冷若冰霜:苏公子,请自重。
这一声苏公子冰冷疏离,生生将两人隔开。苏牧辞宁愿吴云裳打他、骂他,甚至杀了他,也不愿听见这句割裂了全部感情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扎在他的心上,让他痛得活该。
吴云裳在苏牧辞失神放松力道时,猛地将他推开。因用力过猛,她重心不稳踉跄后退。李桇领适时上前将她扶住,待她站稳后,又慌忙松开手。也许是他觉得自己多余,握拳抓紧衣衫,后退一步,转身欲走。抬眼却见张廷悠闲地躺卧在梅树上,嘴里叼着根梅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仿佛在观赏一出好戏。
张廷见李桇领投来能杀人的眼神,眯着眼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示意自己不再看戏。
你站住,先别走。
李桇领听见吴云裳清脆的声音,因背对着她,不知在对谁说话,却还是立住脚步,带着几分期待回头望去。
吴云裳缓缓走向李桇领,拉住了他的手。那手柔弱无骨,软软地被李桇领的大手包裹住。手心的温热瞬间传遍李桇领全身,他心中一动。即便是被利用,也甘之如饴。
张廷原本侧卧于梅枝之上,此刻却不自觉地转过身子。眼见这场爱恨纠缠愈演愈烈,他竟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眼中闪烁着玩味的光芒,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心编排的折子戏。那副饶有兴致的模样,让李桇领牙关紧咬,恨不得当即飞身而起,将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一脚踹下树去。
而苏牧辞早已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他怔怔地望着吴云裳主动牵起李桇领的手,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仿佛有根鱼骨哽在喉间,咽不下吐不出。心中涌起阵阵酸楚,难堪与悔恨交织成网,将他牢牢困住。眼底渐渐泛起水光,他颤声道:依依,是我错了,是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我......
云依依已经在那夜死去。吴云裳的声音清冷如冰,紫衣在夜风中飘飘欲飞。她宛若一株高雅的紫藤,在月下摇曳生姿,搅动一帘幽梦。那美态超凡脱俗,不似人间之色,却带着遥不可及的疏离。苏公子,我现在的名字是吴云裳。
苏牧辞的双手无力垂下,指尖微微发颤。他何尝不明白,即便自己愿意用余生等待花开,那绚烂的色彩也再不会为他绽放。悔恨早已不能成为赎罪的借口,无边无际的无助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抬眼望去,泪眼模糊中,那个曾经对他巧笑嫣然的云依依,似乎真的永远离他而去了。
他泣不成声,只能反复哽咽着:我错了,原谅我,依依...不,云裳...原谅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撕扯而出,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一阵剧痛拉扯着吴云裳的五脏六腑。她强忍着不适,害怕喉间那口腥热会脱口而出。她的手微微颤抖,冰冷得已经感受不到李桇领传递来的温暖。她无力地将身子靠向李桇领,想寻求一点支撑。只觉得心被掏空,空的眼前只剩下黑暗,唯一的光亮是李桇领的星目。她凄婉地望向那明亮的方向,瞳孔逐渐涣散,强撑着最后一丝信念,想在明亮中寻找到帮助。
这一切足以让李桇领感受到她的痛苦。虽然他并不想作为另一个人的替身——若是以前,他宁可选择孤单,将心分成千片,片片赋予江山,而不是揉捏成她所希望的样子。他恍然惊觉,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丢失了本心。
李桇领回身对苏牧辞道:“苏兄果然一如既往如荟酝楼那日。云裳,终是我的。”说完他冷冷对着黑暗处叫道:“赫衡。”
“属下在。”赫衡应声从暗处步出,衣袂间还沾着方才埋葬楚曦儿时沾染的泥土与梅瓣。
李桇领横抱起吴云裳飞身上马,让她坐在身前。她的脸色惨白,额上汗珠密布,李桇领不敢再耽搁,绝尘而去。
赫衡看了一眼痛不欲生的苏牧辞,叹息情为何物。离开前寻到在寺中等待的彩月,驾着马车将她带回。
见人马远去,消失在梅林尽头,张廷方才自梅枝上翩然跃下。他步履轻盈地走近瘫坐在地的苏牧辞,俯身打量对方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摇头嗤笑:枉我费尽心思带你前来,竟是白忙一场。走吧,我送你回去继续做你的孝子。
原来今夜张廷趁夜色潜入汀芷园,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苏牧辞带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存了什么心思——是想助李桇领一臂之力,还是想给苏牧辞一个挽回的机会?或许他谁也不想相帮,不过是想要亲眼看看,这种让他一生求而不得的情爱,究竟是何等模样。他自幼便深知自己与常人有异,可以坦然承认这份残缺,却始终不愿相信自己当真无情无爱。
此刻望着苏牧辞在自己面前卸下所有防备,痛哭失声的模样,张廷竟也莫名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伤感在空气中弥漫。他难得放软了语气:快些起身,若是让你娘察觉你深夜外出,怕是又要闹得满城风雨。
他不再等苏牧辞回应,便将他送回归鹤堂。来去如风,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