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依依昏昏沉沉,恍若入梦。梦中见一女子,容貌与自己一般无二,只是眉梢眼角含着愁绪,她身姿翩跹袅娜,真个是应惭西子,实愧王嫱。那女子在前引路,将云依依带至一处荒僻所在,但见怪石嶙峋,荆榛遍地,蔓草荒烟,飞鸟绝迹。云依依心下惧怕,欲唤那女子稍待,却见她恻然不闻,径自前行。
无奈之下,云依依只得加快脚步,随那女子转入一座牌坊之下。抬头望去,青石牌楼高耸入云,烟雾缭绕间,匾额字迹模糊难辨。正疑惑间,忽闻一阵香风拂面,清雅淡远,似莲若菊,细嗅却又别具韵味。云依依不敢久留,紧随女子迈入牌楼。
入内但见景象骤变:虹销雨霁,彩彻云衢,天光豁然开朗。眼前景致如海市蜃楼般变幻莫测——时而城郭烽烟,西风瘦马;时而雕梁画栋,黄瓦白墙;时而翠峰环抱,浅溪潋滟。初时云依依看得心驰神往,待回过神来,却已不见那女子踪影。虽美景当前,四下却空无一人,这空旷令云依依渐生惧意,正欲退出牌楼,忽见那女子自天而降,翩若惊鸿。
女子轻启朱唇,幽幽道:平生何乐,遑遑一世,八宝香凝,佛前莲灯,北雁巽方,故三春富贵而。云依依不解其意,正要追问,忽觉被人拉扯,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正被珍姐搂在怀中。梦中情景犹在眼前,却已被珍姐的啜泣声冲淡了大半。
云依依只觉头脑昏沉,挣扎着环顾四周,发觉身处客栈之中,虚弱问道:珍大娘,您何时来的?
珍姐粗糙的大手轻抚云依依瘦削的身躯,怜惜道:我的小姐啊,这是遭了什么罪?上次送你走时身上还有些肉,这才数月,就瘦成这样了。
数月不见,珍姐眼角的皱纹又添了几道,昔日引以为傲的乌发也染了霜华。她的怀抱仍如儿时记忆般温暖——那时云依依常赖在她怀中撒娇,讨要最爱的藕糖酥。云依依无力地将手搭在珍姐掌心:珍大娘,我没事。只是外祖父母突遭不测,至今真相未明,我实在寝食难安。自出生起,亲人接连离世,心中凄苦无处倾诉。或许...我真是他们说的灾星。珍大娘,您也快些离开吧,莫要沾染了我的晦气。
傻孩子胡说什么?珍姐拭泪道,今日不是我独自前来,你瞧瞧那是谁?她指向门口站立之人,穆晏那小子寻不到我住处,偏巧遇见了她。听说你的事,她便随我一同来看你了。
云依依顺着望去,顿时羞愧地低下头:二娘...依依不配您惦记。
原来那人正是十年前被逐出云府,后嫁与虎跳山下洪下村庄稼汉的素玉。虽近十年未见,她面容依旧白净无纹,只是身形丰润了些。素玉嗓音仍如当年般清脆响亮,见云依依面带愧色,知她仍为旧事介怀,便搬了凳子挨着床沿坐下:姑娘出落得愈发标致了,只是身子骨太单薄。我带了你从前最爱的酸笋鸡丝汤,让彩月热了,好歹喝两口暖暖身子。明日发丧还有得劳累,真真叫我们看着心疼。
这番话惹得云依依泪眼婆娑:二娘,当年我年少无知,害你被逐出府。你不记恨便罢,还这般待我,真叫我羞愧难当。
姑娘快别这么说!素玉摆手道,若非当年那事,我还在云府浑噩度日,以为月例银子便是生计。虽离府时狼狈,大奶奶却厚待我,将我许给她家远亲,那汉子老实肯干,待我极好。婚后大奶奶又赠了几亩良田并一处宅院,常接济我们。因着这些田地,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们也渐渐务农,不再需我贴补。如今才懂大奶奶当年授人以渔的深意,这才是我想要的日子。提及王瑾琀,素玉不禁伤感,又怕惹云依依更悲,忙转话头:姑娘且保重身子,出殡后不妨去我那儿将养些时日,也当散散心。
云依依仍不敢抬头:我这不祥之身,莫再连累二娘。
素玉闻言,泼辣性子顿起,示意珍姐让开,径自坐到床边将云依依搂住。一抱之下只觉怀中人瘦骨嶙峋,又心疼道:姑娘小时那股伶俐劲儿哪去了?跟着王家太爷读这些年圣贤书,倒读糊涂了?什么灾星不祥的胡话!你又没作恶,凭什么将人生无常揽在身上?若再听人这般说,就该大耳刮子扇过去!岂能由着他们胡吣,还作贱自己身子?
珍姐正抹泪,见彩月端汤进来,忙接过要喂。不料云依依久未进食,闻见荤腥竟干呕起来。
彩月急道:姑娘近日闻不得荤腥,要不我熬些白粥?
素玉接过汤碗:白粥哪够补身子?吐了也得喝,不然往后更吃不下东西。今日依我,吐了再做便是。
众人见她坚持,只得由她。果然云依依初时呕吐数次,渐渐竟觉开胃,竟饮下半碗。
珍姐喜道:厨下可还有?再盛些来。
素玉却拦下:今日半碗足矣。肠胃久未沾荤,骤食过多反而不妥。递过空碗又道:时辰不早,姑娘且歇息,寅时还要送两位老人最后一程。
云依依依言闭目,欲续前梦却辗转难眠,又恐惊动珍姐等人,只得静卧胡思。好容易挨到寅时,冬日的天光已微微透亮。她起身穿戴孝衣,额系白绸,面容憔悴,双目无神,着实令人怜惜。
寅时三刻,王氏族长带着族人已聚集到灵堂门口,哭灵后,从族中挑选的十六人分别为王禹德夫妇抬棺,一路护送到城北墓地下葬。随葬的器物都是各家出的陶、瓷用具和些陶俑、木俑,皆因司马光言:“慎勿以金玉珍玩入圹中,为亡者之累。”故不随葬明器金银等物。坟为合葬,高三尺,围以五松柏,以示王禹德的清节耿直之品德。
王禹德出殡那日,连玟月推说头疼难忍,硬是将秦思姵留在府中侍奉。王君诺则被锁在厢房内,美其名曰闭门思过,实则是怕他再与云依依有所牵连。
待棺木入土,送葬的宾客纷纷散去。朔风卷着纸灰在坟茔间盘旋,唯有云依依一人伏在新垒的黄土堆旁,哭得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