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云依依而言,此事太过突然,心底实在难以相信。她清楚地记得店家逐她出门时说得明白:是苏家主母不喜儿子被带累,故而强行将人领回。前几日她才从汀芷园无功而返,连苏牧辞一面都未见上,怎会转眼间就天地突变?
况且,苏牧辞绝非那般不懂规矩之人,断不会私自做主前来下聘。若果真如此,以穆晏那猴急的性子,定会亲自跑来报喜,怎会连苏家一个管事嬷嬷的人影都不见?
云依依端详着彩凤那张堆满笑意的脸,试图从其中品出几分真意,却终究猜不透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忍不住上前,指尖轻触那件喜服——红若朝霞灿烂,艳似云锦流光,确是上好的如意暗花缂丝锦料。裙褂上满绣着石榴鸳鸯,一旁的琉璃璎珞凤冠更是珠翠环绕,华美非常,价值不菲。然而这般精美,却总让她觉得有哪里不对,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萦绕心头。
彩凤见云依依手抚喜服,面上无喜反凝,陷入沉思,也不着急。她心知自己这番布置漏洞百出,不过是残存的一点善念作祟,想在这苦命女子被送走前,给她编织一个短暂的美梦,才谎称是苏家提亲。这拙劣伎俩,换作自己也是不信的。但她早已算计周全:若云依依心甘情愿装扮出嫁,自是最好,云頔和回来也好交代;若是不愿,也无妨,一包安凛花下去,任她再贞烈也会变得热情似火,届时在云頔和面前编排些说辞便是。
“彩凤,”云依依忽然抬头,一步步逼近,“当年我视你如姐,至今未变。你收留我这些时日,我心存感激。可我云依依在你眼中,何时变得如此愚不可及?这喜服华美则已,但牧辞知我心性,断不会以这般艳俗之物相聘。他许我的凤冠霞帔,当绣我和他的定情信物,而非这等流俗的鸳鸯石榴!”她死死盯住彩凤闪躲的眼睛,一字一顿问道:“你为何要骗我?”
彩凤强作镇定,高声反驳:“你自己的喜事都不信,反倒质问起我?我好歹是你婶婶!你竟直呼我名讳?云东!云东!”她朝门外喊道,“去看看苏家的人走到哪儿了,给我叫回来!让咱们姑娘亲眼瞧瞧!云依依,你爱信不信!这些东西你若不要,我即刻叫人退回去!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说罢,彩凤作势要领着婆子离去。云东在门外喏喏应声,不敢多言。而此时,绢儿早已被张婶和束妈捆在厨房。珊儿拿着她的死契威胁,若不听命,便将她说给张婶那个五短身材、嘴眼歪斜的傻儿子。纵然对云依依万分愧疚,可一想到那痴儿流着涎水的模样,绢儿便一阵恶心。数日的主仆情谊,终究敌不过自己对后半生的恐惧,让她不得不屈服。
擦干眼泪,对镜重整妆容后,绢儿被带出厨房。绕过回廊时,听见张婶还在傻呵呵地问珊儿是否真将绢儿许给她儿子,珊儿鄙夷一笑,让她安心等着。张婶欢喜不尽,转身又与束妈嚼起舌根。珊儿回头望了那对蠢钝母子一眼,心下冷笑:莫说彩凤做不了许配家生子的主,即便做得,她也不会便宜了这对蠢货。
行至院外,珊儿与云东擦肩而过,绢儿羞愧地低下头,踟蹰不前。身后的珊儿怕她反悔,又指了指仍在门口傻乐的张婶。绢儿紧闭双眼,不忍看那张垂涎的胖脸,更不愿听珊儿的嗤笑。她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嘴角已扬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小跑着进院,人未至声先到:“姑娘!果真是苏公子派人来了!那嬷嬷和媒人下完帖便走了。我在门口还见个小厮张望,见我还问彩月姐姐在哪呢,我说未见,他才走了。”
云依依见绢儿也如此说,竟信了七八分:“那定是穆晏!能叫他进来吗?我想与他说句话。”
一个穿蓝布衫的婆子立刻上前,一本正经道:“姑娘,咱们建安城的规矩,新娘子婚前可不能随便见婆家人,那是要给新郎官招晦气的!”
云依依闻言沉默,又看向绢儿。见绢儿肯定地点头,她这才终于信了,转身向彩凤行礼赔不是。
只要云依依肯信,彩凤心下大定,立时笑逐颜开,招呼婆子们为她试装打扮。妆成之后,一个娇艳欲滴的新嫁娘站在众人面前。彩凤强压下嫉妒,领着众人交口称赞,什么“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不绝于耳,说得云依依脸上泛起娇羞红晕,仿佛多年阴霾一扫而空,眼底盈满幸福的光彩。
一番吹捧直至未时,彩凤命人在云依依房内摆膳定要陪她用饭。满桌珍馐皆是云依依旧日最爱,彩凤还不停介绍每道菜是如何吩咐采买、监制,力求与当年云府口味分毫不差,说要补偿她这些年的亏欠。
善良的云依依望着满桌菜肴,忍不住落泪:“难为你还记得这些……只是这些年,我连它们的味道都忘了,又何从比较?不过能吃上便是好的了。”
彩凤假意嗔道:“苏公子日后是要金榜题名的人,显贵指日可待!你可是要做诰命夫人的,怎能说这等丧气话!”边说边对绢儿吩咐:“你跟珊儿去取老爷私藏的女儿红来!我要与姑娘饮一杯!人说女儿红是嫁闺女时喝的,今日岂不正应了景?”
“我……我不会喝酒。”
“又不让你多饮,今儿高兴,一杯不碍事。珊儿,还愣着干嘛?领绢儿一起去!”
珊儿忙应声领绢儿出去。不一会儿,端着一壶酒回来。绢儿为二人布上酒杯,斟满后送到云依依手中。
酒香浓郁,一闻便知是珍藏二十年的佳酿。云依依本不善饮,闻着已微醺,如何敢喝?正迟疑间,绢儿夹了一块乌梅肉放入她杯中,柔声道:“姑娘,这样能调和辣味。”
珊儿见状上前欲夺酒杯:“这大冷的天,也不知温一温再给姑娘,存心让姑娘喝坏肚子不成?”
绢儿垂首不语。云依依避开珊儿的手,轻声道:“不妨事,反正我不善饮,温了更易上头……就这样吧。”说罢,她举杯向彩凤示意,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刚入喉,云依依便觉眼前景物开始模糊旋转,张口想说话,却只发出软绵无声的气音。身子一软,向后倒去。绢儿急忙以身相垫,接住她瘫软的身子。云依依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目光幽深地看了绢儿最后一眼,便陷入了无边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