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酝酿着一场暴雨。
空气闷热而凝滞,仿佛也感应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氛。
苏清弦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裤装,外面罩了件剪裁简单的风衣,长发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沉静的眼眸。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紧抿的唇角泄露出一丝紧绷。
苏宁站在她身边,换上了一套质料考究的深青色中式改良套装,气势沉稳,
目光锐利如常,只是看着女儿时,眼底深处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担忧和鼓励。
车子驶离繁华的市区,穿过渐渐稀疏的楼宇,朝着城西老区深处开去。
最终,停在一条僻静、两侧都是高大老式围墙的巷口。
墙体斑驳,爬满了深绿的藤蔓,透着岁月沉淀下的森然与隐秘。
没有招牌,没有标识,只有一扇厚重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黑漆木门。
门前站着两个穿着普通夹克、身材精悍的年轻男人,见到苏宁的车,立刻微微颔首,目光却带着审视掠过副驾上的苏清弦,
随即一言不发地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喧嚣或混乱,而是一个极其幽深、静谧的四合院。
天井开阔,青石板铺地,缝隙里长着茸茸的青苔。
四周是两层高的回廊,雕花木窗紧闭,透着一股陈年的、混合着木头、香火和淡淡尘土的气息。
这里安静得过分,只有檐角悬挂的铜铃在穿堂风中发出极轻微的、空洞的撞击声。
然而,苏清弦能感觉到,那些紧闭的门窗后面,有许多道目光,正无声地、带着各种复杂情绪投射在她身上。
好奇、审视、怀疑、不屑……如同无形的针,刺探着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年轻的“继承人”。
苏宁显然对这里十分熟悉,她目不斜视,带着苏清弦穿过天井,走向正对着大门的主厅。
厅堂门楣高阔,同样黑漆沉沉,里面光线有些昏暗,只点着几盏仿古的宫灯,将偌大的空间照得影影绰绰。
厅内早已聚了二三十人。
有男有女,年纪多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穿着打扮各异,有的像成功商人,有的带着市井气,
但无一例外,眼神都带着常年游走于灰色地带磨砺出的精光与戒备。
他们或坐或站,交谈声很低,在苏清弦母女踏入的瞬间,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压力陡增。
正中的主位空着,下方两侧摆着数把太师椅。
苏宁没有去坐主位,而是带着苏清弦走到主位旁稍微靠下的位置,自己先坐下了,
然后示意苏清弦坐在她身边。
这个举动让厅内气氛更加微妙。
几个坐在前排、看起来颇有分量的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大小姐,多年不见,风采依旧。”
一个坐在左手边首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率先开口,
语气还算客气,但称呼的是“大小姐”而非“当家”,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他是苏家的老人,姓钟,据说掌管着一些传统的账目和人事。
“钟叔。”苏宁微微颔首,态度不卑不亢,
“劳各位久等。今天带小女清弦来,一是让她认认门,拜见各位叔伯长辈;二来,有些事,也需要让大家知晓。”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苏清弦身上,声音清晰而坚定:
“清弦,是我的女儿,也是苏家如今唯一的嫡系血脉。从今日起,她会逐步接触家里的事务。”
话音刚落,厅内便起了一阵低低的骚动。
“大小姐,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一个坐在右手边、身材微胖、面皮白净的中年男人皱着眉头开口,他叫王宽,掌管着苏家在本市几条重要街面的“生意”,
势力不小,向来有些跋扈,“这位……侄女看着年轻,又是刚回来,对家里的情况一概不知。
咱们这摊子事儿,复杂得很,可不是过家家。
骤然把这么重的担子压下来,怕是……”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不服,也不认。
“王宽,”苏宁的声音冷了几分,
“规矩是人定的。苏家的规矩,第一条就是嫡系传承。”
“清弦有没有能力,不是靠嘴说,日子长了自然见分晓。”
“日子长了?”王宽嗤笑一声,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神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
直直射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苏清弦,“大小姐,不是我不给面子。咱们这行,讲究的是实力和威望。”
“空有个名头,怕是难以服众,也难以……镇得住场面。”
他特意加重了“镇得住”三个字。
厅内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落针可闻。许多目光都带着玩味和试探,
看向苏清弦,想看看这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甚至有些过于漂亮的年轻女人,会如何应对这直白的下马威。
苏清弦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她抬起眼,迎向王宽那双带着戏谑和压迫的眼睛,声音平静,甚至称得上温和:
“王叔说得对。威望确实不是凭空来的。”
她的反应让王宽和一些人有些意外,以为她要退缩或讲道理。
然而,苏清弦紧接着,话锋却微微一转:
“不过,王叔所说的‘实力’,具体指哪方面?是账目盈亏的计算,是人情关系的经营,”
“是风险时局的判断,还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宽身后几个明显是他心腹、气息精悍的年轻人,
“单纯的,拳脚的功夫?”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王宽眼睛一眯,脸上的肥肉抖了抖,随即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
“侄女倒是直接。咱们这行,有时候,道理讲不通,就得看谁拳头硬,谁胆子大。脑子重要,可有些时候,身上没点硬功夫,说话都不响!”
他身后一个留着板寸、眼神凶狠的壮汉上前半步,抱臂而立,肌肉贲张,毫不掩饰地展示着力量。
这几乎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和逼迫了。
钟叔等人皱起眉头,却也没出声阻止,显然也想看看这位“继承人”的成色。
苏宁的脸色沉了下来,正要说话,苏清弦却轻轻按住了母亲的手背。
她再次看向王宽,脸上甚至浮起一丝极淡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王叔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今天各位叔伯都在,也是个立规矩、认脸熟的机会。”
她微微侧头,对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站在厅堂角落阴影里的一个瘦高身影说道,
“陈七,王叔想看看咱们的‘硬功夫’,你就陪这位……切磋一下。注意分寸,别伤了和气。”
那个叫陈七的男人缓缓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身材瘦削,穿着普通的黑色练功服,面容普通,属于扔进人堆就找不出来的那种。
唯有那双眼睛,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看人时毫无情绪,却让人莫名心悸。
他是苏宁这次回国暗中重新联络上的、绝对忠于苏家嫡系的一把“刀”,
也是苏家训练体系里出来的真正好手,平时几乎不露面。
王宽身后的板寸壮汉看到陈七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不屑地哼了一声,捏了捏拳头,骨节咔吧作响。
没有多余的废话,也没有划什么场地。就在这肃穆又诡异的厅堂之中,两人倏然动了起来!
板寸壮汉显然走的是刚猛路线,低吼一声,钵盂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直捣陈七面门,势大力沉,显然是实战中打出来的狠招。
陈七却不闪不避,直到拳风及面,身体才像没有骨头般微微一扭,差之毫厘地避开,
同时右手如毒蛇吐信,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精准地切在壮汉的手腕关节处!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
壮汉的冲势戛然而止,巨大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整条右臂瞬间软垂下去!
他反应也快,左拳紧接着横扫,但陈七的动作更快,矮身进步,肩头如同铁锤般撞入对方怀中,
同时膝盖悄无声息地顶向对方小腹!
砰!噗!
两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壮汉将近两百斤的身体,竟被撞得离地倒飞出去,重重摔在三四米外的青砖地上,
蜷缩着身体,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张大嘴却一时发不出声音,显然被那记膝撞击中了要害,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从开始到结束,不到五分钟。
厅堂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地上壮汉压抑的痛哼和粗重的喘息声。
陈七已经退回了阴影处,仿佛从未动过,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呼吸略微急促了一线。
王宽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抽搐着,脸色阵红阵白,他身后其他几个手下又惊又怒,想上前又不敢,看向陈七的目光充满了忌惮。
苏清弦端起旁边不知何时有人添上的茶,轻轻吹了吹浮沫,抿了一口,这才抬眼看向脸色难看的王宽,声音依旧平静:
“王叔,您看,这‘硬功夫’,还入得了眼吗?”
她放下茶杯,目光缓缓扫过厅内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王宽脸上,那抹极淡的笑意已然消失,只剩下清澈而冷冽的眸光:
“我年纪轻,初来乍到,很多规矩不懂,需要各位叔伯提点。但有一点我希望大家清楚——”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我想争什么,而是因为有些责任推不掉,有些人……我必须保护。”
“苏家的路怎么走,以后可以商量。但谁要是觉得,可以拿捏我们母女,或者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她顿了顿,没有看地上呻吟的壮汉,也没有看脸色铁青的王宽,只是淡淡地补充了最后一句:
“那恐怕,就得先问问,自己有没有那份‘实力’了。”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敲击着古老的瓦檐,
发出噼啪巨响,仿佛也在为这场短暂却足以震慑人心的交锋,奏响肃杀的音符。
厅内灯火摇曳,映照着众人变幻不定的脸色。
苏清弦安静地坐在那里,身影纤细,却仿佛在这一刻,悄然立起了一道无形却坚实的屏障。
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但今天,这第一步,她必须走得稳稳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