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的夜晚来得格外早,尤其是深秋。窗外,哥本哈根的灯火在渐浓的夜色和细密的雨丝中晕染开一片朦胧的光海,寂静而清冷。
苏宁穿着一件厚实的米白色羊绒开衫,独自坐在公寓宽敞的客厅里,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红茶。
壁炉里虚拟火焰跳动着橙红色的光芒,却驱不散她周身弥漫的那股孤寂与凉意。
她的目光,久久地落在面前茶几上的平板电脑屏幕上。
屏幕上,是一张明显是手机拍摄的照片,画面不算极其清晰,但足以看清上面的人。
陈岚发来的那张“纪念合影”。
照片上,陈岚依旧是她记忆中那个干练精明的模样,只是岁月留下了痕迹。而真正让苏宁呼吸停滞、心脏骤缩的,是陈岚身边那个年轻女子。
太像了。
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那脸型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带着一丝温柔的坚韧。
几乎和她记忆深处、镜子里年轻时的自己,以及她早已尘封在心底的那个年轻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苏清弦。
陈岚在信息里说,这是那位极具潜力的小天才苏砚的母亲,姓苏。
只是觉得眉眼间有些神似故人,或许是她多心了。
苏宁的手指无意识地颤抖着,轻轻触碰着冰凉的屏幕,指尖划过苏清弦的脸庞。
这哪里是神似?这分明就是……就是她的女儿啊!
二十年了。她以为漫长的时光和遥远的地理距离,早已将那份蚀骨的思念和深埋的愧疚磨平、封存。
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孤身一人的、近乎放逐的生活。
可当女儿的面容如此突兀、如此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时,所有的心理建设瞬间崩塌。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激动、愧疚、思念、惶恐……
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猛地捂住嘴,压抑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哽咽,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平板屏幕上,晕开了那片模糊的光影。
她的女儿……已经长这么大了。成了一个清丽温婉的女子。
她做了母亲,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个叫苏砚的、被陈岚称赞天赋异禀的孩子,是她的外孙。
这认知让她浑身都在发颤。
错过了她背起书包走进校园,错过了她青春萌动、情窦初开,也错过了她初为人母的喜悦与艰辛……
她这个母亲,缺席了整整二十多年。
巨大的愧疚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窒息。她有什么资格再去面对女儿?
清弦……她会恨自己吗?
会认自己吗?还是会像对待一个真正的陌生人一样,礼貌而疏离?
陈岚的信息里没有多说,只提了苏清弦独自带着三个儿子生活。
独自……这意味着什么?
那个男人呢?
清弦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她过得好不好?
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该有多辛苦?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里翻腾,却没有一个答案。
未知像一片浓雾,笼罩着她,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恐惧。
她几次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属于陈岚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却始终没有按下去。
她该说什么?直接相认?
会不会给清弦带来困扰?还是……先试探着问问更多关于清弦的情况?
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宽敞却空荡的客厅里来回踱步。
激动和渴望推动着她想要立刻飞回去,亲眼看看女儿,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而愧疚和恐惧又像沉重的锁链,拖住了她的脚步,让她畏缩不前。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异国他乡冰冷的夜景,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她已不再年轻、带着岁月刻痕的脸庞。
这里的一切,精致,安静,秩序井然,却始终缺乏一种根植于土壤的温度。
她像一株无根的浮萍,飘荡了二十多年。
而此刻,照片上女儿的面容,以及那三个素未谋面的外孙的存在,像一道强烈的光,穿透了这冰冷的孤寂,照进了她早已干涸的心。
逃避了二十多年,她还能继续逃下去吗?
难道要等到垂垂老矣,带着这永久的遗憾埋骨他乡?
不。
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骤然劈开了她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她要回去。
无论女儿是否原谅她,无论面对的是怨恨还是冷漠,她都要回去。
她要去亲眼看看她的清弦,看看她的外孙们。
她要去弥补,哪怕只能弥补万分之一,她也要去尝试。
她不能再让自己的人生,留下另一个二十年的遗憾。
这个决定让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踏上了充满未知风险的征途。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属于“活着”的颤栗感。
她走回茶几旁,拿起手机,这一次,手指稳稳地按下了拨号键。
不是打给陈岚,而是打给了她的助理。
“安娜,”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语气却异常坚决,
“帮我订最快飞往中国的机票。另外,我在哥本哈根的这处公寓,委托中介处理掉吧。”
电话那头的助理显然非常惊讶,但还是专业地应了下来。
挂断电话,苏宁重新拿起那个平板,指尖小心翼翼地、带着无尽的眷恋和初生的勇气,轻轻抚摸着照片上苏清弦的脸。
清弦,妈妈……要回来了。
也许太迟了,但这是妈妈唯一能为你,也为我自己做的事情。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散开,露出一弯清冷的月亮,将朦胧的辉光洒向大地,也洒进了这间即将迎来改变的客厅。
苏宁站在窗前,望着东方那片广阔而陌生的故土方向,心中百感交集,但目光,却前所未有地清晰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