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的上海,像一口烧得半沸的水。黄浦江的汽笛声里混着电车的叮当,霞飞路上的法国梧桐刚抽出新绿,树下穿西装的先生与着旗袍的女士擦肩而过,皮鞋与高跟鞋敲出的节奏,都带着几分急于奔赴前程的仓促。
林晚卿第一次见到沈亦臻,是在三月的一个雨天。
她刚从圣玛利亚女中的校门出来,怀里抱着几本刚借来的西洋诗集,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她没带伞,只能抱着书往街对面的旧书店跑,裙角被雨水溅得斑斑点点,像幅洇了墨的水墨画。
书店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一身湿气的林晚卿撞进了一片沉静的书香里。她正要找地方躲雨,却见临窗的位置站着一个男人,正伸手去够书架最高层的一本线装书。他穿着深色的西装,身姿挺拔如松,侧脸的轮廓在雨雾的天光里显得格外清晰,鼻梁高挺,唇线分明,指尖在书脊上轻轻摩挲的样子,像在与旧时光对话。
“需要帮忙吗?”林晚卿下意识地开口。她的声音带着江南女子的软糯,又因刚跑过步,透着点微喘的娇憨。
男人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那是双深邃的眼睛,像雨后的夜空,藏着星辰,也藏着不易察觉的沉郁。他看到她怀里的书——拜伦的诗集,封面上还沾着雨珠,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多谢,不必了。”他的声音低沉,像大提琴的弦被轻轻拨动。
他伸手轻易够到了那本《稼轩长短句》,指尖擦过书脊时,林晚卿注意到他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不像文人的手,倒像握过枪或别的什么利器。
“先生也喜欢辛弃疾?”她忍不住问。女校的先生常说,如今的新青年该读拜伦、雪莱,读那些歌颂自由与爱情的诗,可她总觉得,辛弃疾“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更能让她心口发烫。
沈亦臻抬眼看她,眼里多了几分探究:“林小姐?”
林晚卿一愣:“先生认识我?”
“圣玛利亚的林晚卿,家父是林记绸庄的老板,”他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寻常事,“我是沈亦臻,沈氏实业的。”
林晚卿这才恍然。沈氏实业这几年在上海声名鹊起,听说老板沈亦臻年轻有为,不仅开了纱厂,还在租界办了报纸,是个既懂实业又通文墨的新派人物。只是她没料到,这位商界新贵竟会出现在这样一家旧书店,还对她的底细了如指掌。
“沈先生。”她微微颔首,脸颊有些发烫。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落在锁骨处,像颗冰凉的珍珠。
沈亦臻的目光在她湿漉漉的发梢停留了一瞬,转身从柜台拿了把黑色的雨伞:“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林小姐若不嫌弃,这伞您先用着。”
伞面上印着暗纹的“沈”字,看得出是把上好的伞。林晚卿连忙摆手:“这怎么好意思……”
“下次还书时,一并还我便是。”他将伞塞进她手里,自己则拿起那本《稼轩长短句》,“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推门走进雨幕,深色的背影很快被烟雨模糊。林晚卿握着那把尚有余温的伞,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酥酥麻麻的,像惊蛰时节,第一声春雷炸响在冻土上。
那天的雨,下了很久。林晚卿抱着诗集,撑着沈亦臻的伞,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听着雨打伞面的声音,忽然觉得,这个春天,好像和往年有些不一样了。
林晚卿再次见到沈亦臻,是在一个月后的书画义卖会上。
林记绸庄虽算不上顶级豪门,却也是沪上有名的老字号,这样的场合,林晚卿总要陪着母亲出席。她穿了件月白色的旗袍,领口绣着几枝兰草,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插一支珍珠簪子,站在母亲身边,安静得像幅仕女图。
义卖会设在静安寺路的一栋洋房里,水晶灯的光芒映得满室生辉。来的都是些富商名流,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林晚卿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正想找个借口躲出去透气,就看到了沈亦臻。
他正和几位先生交谈,西装革履,谈吐从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气场。可不知为何,林晚卿总觉得,他眉宇间那抹沉郁并未散去,像是戴着一张精致的面具,面具之下,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晚卿,过来见过沈先生。”母亲拉着她走过去。
沈亦臻转过头,看到她时,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林小姐。”
“沈先生。”林晚卿想起那把伞,“上次的伞,多谢了,我一直想还您,却没找到机会。”
“一把伞而已,林小姐不必挂怀。”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身后墙上挂着的一幅《烟雨江南图》上,“林小姐喜欢这幅画?”
那是幅水墨画,画的是江南的小桥流水,烟雨中的乌篷船,像极了林晚卿的故乡绍兴。她点点头:“我父亲常说,江南的雨,是有魂的。”
“确实,”沈亦臻望着画,声音低了些,“只是这魂,如今怕是要被枪炮声惊醒了。”
林晚卿一怔。近来报纸上满是北方战事的消息,张作霖的奉军与冯玉祥的国民军在山海关激战,时局动荡,人人自危。只是在这样的场合,很少有人会如此直白地提及。
“沈先生也关心时局?”
“生在这个年代,想不关心都难。”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如鹰,“林小姐觉得,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
林晚卿被他问住了。她在女校里读的是“德先生”与“赛先生”,听的是自由平等,可面对现实的战火纷飞,她总觉得像隔着一层雾,看不真切。“我……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不再有战争,百姓能安居乐业。”
沈亦臻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赞许,也带着几分无奈:“说得好。安居乐业,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那天的义卖会,沈亦臻拍下了那幅《烟雨江南图》,却在散场时,让下人送到了林府,说是“送与林小姐,愿江南烟雨,常绕眉梢”。
林晚卿把画挂在自己的书房里,每当夜深人静,她看着画中的烟雨,总会想起沈亦臻那双藏着心事的眼睛。她开始刻意打听他的消息,从报纸上,从父亲的闲谈中,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早年留学法国,学的是机械,回国后却接手了家族的实业;他办的报纸《醒世周报》,时常刊登抨击时弊的文章,得罪了不少权贵;有人说他和南方的革命党有往来,也有人说他暗中资助学生运动……
他像一个谜,吸引着她一步步靠近。
不久后,林晚卿去还伞,约在沈亦臻的报社。那是栋不起眼的小楼,藏在弄堂深处,门口挂着“醒世周报”的木牌,里面却热闹得很。编辑们埋首于稿件中,油印机的声音“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油墨和香烟的味道。
沈亦臻的办公室在二楼,很简单,一张书桌,一个书架,墙上挂着一幅李大钊的书法:“铁肩担道义,妙手着文章”。
“沈先生的报社,很有生气。”林晚卿说。
“生气?”沈亦臻给她倒了杯茶,“有时候,是火气。你看这篇稿子,”他拿起桌上的一篇文章,标题是《租界不是法外之地》,“昨天刚写完,今天巡捕房就来人了。”
林晚卿看着他坦然的样子,心里有些担忧:“这样太危险了。”
“怕吗?”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试探。
林晚卿摇摇头:“不怕。我觉得沈先生在做对的事。”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我在学校里,也和同学们办了个读书会,读新思想的书,讨论国家前途。只是……总觉得力量太小。”
沈亦臻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林小姐,你做得很好。”他从书架上拿下几本书,“这些是我从法国带回来的,或许对你有用。”
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和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林晚卿接过书,指尖触到他的指尖,像有电流窜过,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即移开目光。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油墨的香气与茶香混合在一起,酿成一种奇异的氛围。林晚卿忽然觉得,这个男人,不仅懂辛弃疾的豪情,也懂她心中的那点理想主义的火苗。
离开报社时,她看到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在楼下等着沈亦臻,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沈亦臻走下去,和他们低声交谈,眉宇间的沉郁变成了坚定。那一刻,林晚卿觉得,他就像暗夜里的一盏灯,明知风雨将至,却依然选择燃烧自己,照亮前路。
她的心跳,在那一刻,漏了一拍。
夏天来得很快,沪上的蝉鸣聒噪起来,像在催促着什么。林晚卿和沈亦臻的往来渐渐多了起来。
他会约她去霞飞路的咖啡馆,听留声机里放着周璇的《天涯歌女》,聊萧伯纳的戏剧,也聊胡适的白话文;她会带他去自己常去的旧书店,在泛黄的书页间寻找惊喜,他总能从那些被遗忘的角落里,找出几本她闻所未闻的好书。
有时,他们也会避开喧嚣,去外滩散步。黄浦江的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起林晚卿的旗袍下摆。远处,外国的军舰在江面上游弋,像一只只虎视眈眈的猛兽。
“你看,”沈亦臻指着那些军舰,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这就是我们的国家,门户洞开,任人宰割。我办纱厂,是想让国人穿上自己织的布;我办报纸,是想让国人看清这世道的真相。可太难了,林小姐,太难了。”
他很少说这样泄气的话,林晚卿看着他紧抿的唇,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很烫,带着一种焦灼的温度。
“会好的,”她轻声说,“沈先生,你不是一个人。”
沈亦臻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像含着一汪秋水,清澈而坚定。他忽然觉得,这纷繁乱世里,能有这样一双眼睛望着自己,或许,真的没那么难。
他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软,像上好的丝绸。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江水,听着浪涛拍岸的声音,像在诉说着一个未完的故事。
林晚卿的母亲很快察觉到了女儿的变化。她不再热衷于参加各种名媛聚会,反而常常一个人躲在书房里看书,有时会对着窗外发呆,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
“晚卿,你最近是不是和什么人来往?”母亲在一个傍晚,状似无意地问起。
林晚卿的心一紧,却还是老实回答:“是沈氏实业的沈先生。”
母亲的眉头皱了起来:“沈亦臻?我听说过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而且他办的报纸得罪了不少人,和他走得太近,怕是不妥。”她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你父亲已经为你物色了一门亲事,是顾家的公子,留洋回来的博士,性情温厚,家世也相当,过几日安排你们见一面。”
林晚卿如遭雷击:“母亲!我不嫁!我喜欢的是沈先生!”
“胡说!”母亲厉声打断她,“儿女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亦臻虽有才干,却太过危险,我不能让你嫁给他,毁了一辈子!”
母女俩大吵了一架,林晚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夜。她不明白,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为什么她的命运要由别人来安排。
第二天,她去找沈亦臻,眼睛红肿得像兔子。沈亦臻看到她,什么都明白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拉着她的手,带她去了郊外的一处墓园。
墓园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针的声音。沈亦臻在一座墓碑前停下,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一朵雕刻的白梅。
“这是我姐姐,”他声音低沉,“她当年就是因为反抗家里安排的婚事,跳了黄浦江。”
林晚卿愣住了。
“我母亲总说,是我害了她。”沈亦臻的眼眶有些红,“那时我刚留学回来,一心想干番事业,没顾及她的感受。如果我早一点站出来,或许她就不会……”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林晚卿伸出手,轻轻抱住他。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像个迷路的孩子。那一刻,她明白了他眉宇间的沉郁从何而来——那是失去亲人的痛,是对现实的无力,也是对命运的抗争。
“亦臻,”她第一次这样叫他,声音带着哭腔,“我不会像你姐姐那样的。我要和你在一起,不管有多难。”
沈亦臻紧紧回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沙哑:“晚卿,谢谢你。有你这句话,我什么都不怕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耀眼。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两颗紧紧相依的心,在乱世中,找到了彼此的依靠。
秋天来的时候,上海的空气里多了几分肃杀。奉军开进了上海,街头巷尾多了许多穿军装的士兵,盘查、搜捕成了常事。《醒世周报》因为刊登了一篇揭露奉军暴行的文章,被查封了,沈亦臻也成了重点盯梢的对象。
他变得更加忙碌,也更加谨慎。有时几天都见不到人影,林晚卿只能从零星的消息里得知他的近况,心里像悬着一块石头,日夜不得安宁。
顾家的婚事催得越来越紧,林父甚至把她锁在家里,不许她出门。林晚卿绝食抗议,几天下来,人瘦得脱了形。母亲看着心疼,却也狠下心:“晚卿,妈是为你好。沈亦臻现在自身难保,你跟着他,只会受苦!”
“我不怕受苦!”林晚卿虚弱地说,“我只怕不能和他在一起。”
就在这时,沈亦臻托人给她带了一封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晚卿,等我。沪上风雨急,我需暂避,待风波平息,定回来娶你。勿念,珍重。”
字迹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写就,却透着一股坚定的力量。林晚卿把信紧紧贴在胸口,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知道,他是为了保护她,才选择暂时离开。
没过几天,上海就传来了枪声。国民革命军开始北伐,与奉军在上海周边激战。炮声隆隆,震得窗玻璃都在发抖。林府上下人心惶惶,林父决定带着家人去乡下避乱。
林晚卿不愿意走。她要等沈亦臻回来。
“傻孩子,这都什么时候了!”母亲急得直掉眼泪,“沈亦臻能不能回来都不知道,你留在这里,万一……”
“妈,我相信他。”林晚卿眼神坚定,“他说过会回来的,他就一定会。”
最终,林父林母拗不过她,只能留下几个佣人陪着她,自己带着其他人去了乡下。偌大的林府,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
夜里,炮声格外清晰。林晚卿抱着沈亦臻送她的《稼轩长短句》,缩在沙发上,吓得浑身发抖。可一想到沈亦臻,想到他说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不能怕,她要等他回来。
一天夜里,她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打开门,看到的是沈亦臻的贴身保镖阿忠,他浑身是血,神色慌张:“林小姐,不好了!先生他……他被奉军抓走了!”
林晚卿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晕过去。她扶住门框,强撑着问:“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走了吗?”
“先生是为了救几个被捕的学生,才回去的,结果中了圈套……”阿忠急得满脸通红,“林小姐,现在只有您能救先生了!奉军的统领李师长,是您父亲的老朋友,您去求求他,或许还有希望!”
林晚卿的心沉到了谷底。李师长是出了名的贪财好色,残暴不仁,去求他,无异于与虎谋皮。可她没有别的选择,沈亦臻是为了救人才出事的,她不能见死不救。
第二天一早,林晚卿换上了最体面的衣服,拿着家里最贵重的几样古董,去了李师长的司令部。
司令部戒备森严,门口的士兵荷枪实弹,气氛肃杀。林晚卿报上姓名,等了很久,才被放进去。
李师长是个矮胖的男人,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笑起来像只豺狼。他上下打量着林晚卿,眼神里的贪婪毫不掩饰:“林小姐,久仰大名。不知今日来找李某,有何贵干?”
林晚卿强忍着恶心,说明来意。
李师长听完,嘿嘿一笑:“沈亦臻?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敢跟我作对,死不足惜!”
“李师长,”林晚卿咬着牙,“只要您肯放了他,我林府愿意奉上十万大洋,还有这些古董。”
李师长瞥了一眼那些古董,摇了摇头:“林小姐,钱和东西,李某不缺。不过……”他的目光落在林晚卿身上,“如果你肯留下来,陪我几天,或许我可以考虑考虑。”
林晚卿浑身冰冷,像掉进了冰窖。她看着李师长那张丑陋的脸,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可一想到沈亦臻还在牢里受苦,她的手就僵住了。
“怎么样,林小姐?”李师长步步紧逼,“沈亦臻对你来说,应该很重要吧?为了他,这点牺牲,不算什么吧?”
林晚卿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她仿佛看到了沈亦臻在牢里受刑的样子,看到了他那双坚定的眼睛。她不能让他死,绝对不能。
“好,”她睁开眼,声音带着绝望的平静,“我答应你。但你必须先放了他。”
“爽快!”李师长拍了拍手,“来人,去把沈亦臻放了。”他又凑近林晚卿,压低声音,“林小姐,今晚,我在司令部等你。”
林晚卿没有理他,转身走出了司令部。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只知道,沈亦臻能活下来,就好。
沈亦臻被放出来的时候,浑身是伤,形容枯槁。他看到站在门口的林晚卿,愣住了:“晚卿?你怎么会在这里?我……”
“别说了,我们先离开这里。”林晚卿扶住他,声音哽咽。
阿忠早已备好马车,把他们送回了林府。林晚卿亲自为沈亦臻上药,看着他身上的伤痕,眼泪止不住地流。
“这些伤……”她心疼地问。
“小意思。”沈亦臻强装轻松,握住她的手,“晚卿,是不是你求了李师长?”
林晚卿别过头,不敢看他:“我……我只是跟他做了个交易。”
“什么交易?”沈亦臻追问,他看到林晚卿苍白的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晚卿,你告诉我!”
林晚卿咬着唇,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沈亦臻听完,像被雷击了一样,猛地坐起来,不顾身上的伤口,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疯了!你怎么能……怎么能答应他这种要求!”
“我不答应,你就会死!”林晚卿哭着喊道,“亦臻,我不能失去你!”
“可我不能让你为了我,受那样的委屈!”沈亦臻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晚卿,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杀了那个畜生!”
他说着就要起身,却被林晚卿死死抱住:“别去!亦臻,你斗不过他的!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沈亦臻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知道她说得对,以他现在的力量,根本无法与李师长抗衡。可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去牺牲,他做不到。
“晚卿,对不起,是我没用……”他抱着她,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和自责。
那天晚上,林晚卿换上了一件红色的旗袍,那是她早就准备好,想在他们婚礼上穿的。她对着镜子,仔细地描眉画眼,把自己打扮得像一朵盛开的红梅。
沈亦臻看着她,心如刀绞。他想阻止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亦臻,”林晚卿转过身,对他露出一个凄美的笑容,“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旧书店吗?等我回来,我们再一起去那里,好不好?”
沈亦臻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林晚卿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唇:“亦臻,我爱你。”
说完,她转身走出了房门,像一朵义无反顾扑向烈火的飞蛾。
沈亦臻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猛地一拳砸在墙上,鲜血直流。他不能就这么放弃,绝对不能!
他立刻让阿忠去联络城里的革命党人,他知道他们一直在策划刺杀李师长。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林晚卿被带进了李师长的卧室。李师长喝得醉醺醺的,像只饿狼一样扑过来。林晚卿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沈亦臻的名字,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枪声和爆炸声。李师长一愣,骂骂咧咧地出去查看。林晚卿趁机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剪刀,那是她早就藏好的。
没过多久,卧室的门被撞开了,沈亦臻浑身是血地冲了进来,一把抱住她:“晚卿,我们走!”
原来,革命党人收到沈亦臻的消息,提前发动了袭击。李师长在混乱中被打死了。
他们趁着夜色,逃出了司令部。黄浦江的风吹在他们身上,带着硝烟的味道。
“亦臻,我们自由了。”林晚卿靠在他怀里,声音疲惫却带着喜悦。
沈亦臻紧紧抱着她,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是,我们自由了。”
可他们没走多远,就被奉军的追兵发现了。子弹呼啸着从耳边飞过,阿忠为了掩护他们,中弹牺牲了。
沈亦臻拉着林晚卿,拼命地往前跑。他们跑到了黄浦江的码头,那里停着一艘正要开往武汉的货船。
“晚卿,你先上船!”沈亦臻把她推上船,“我引开他们,随后就来!”
“不,我要和你一起走!”林晚卿不肯放手。
“听话!”沈亦臻厉声说,“我们约定好了,要一起去旧书店的,我不会食言!”
他用力推开她,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枪声在他身后密集地响起。
“亦臻!”林晚卿撕心裂肺地喊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货船开动了,驶离了上海。林晚卿站在甲板上,望着越来越远的岸线,泪水模糊了双眼。她不知道沈亦臻能不能活下来,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再见的一天。
江风吹起她的旗袍,像一面破碎的旗帜。她紧紧握着那本《稼轩长短句》,那是沈亦臻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民国十六年,北伐军攻克上海。林晚卿回到了上海,她四处打听沈亦臻的消息,却杳无音信。有人说他死在了乱枪之下,有人说他去了国外,还有人说他参加了红军,去了苏区。
林晚卿没有放弃。她接手了沈亦臻留下的纱厂,把它经营得有声有色。她还重办了《醒世周报》,继续传播新思想,就像沈亦臻当年做的那样。
她时常会去那家旧书店,坐在临窗的位置,点一杯茶,等一个人。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书店的老板换了一任又一任,可她依然在等。
民国二十六年,抗日战争爆发。上海沦陷,林晚卿把纱厂的物资捐给了抗日队伍,自己则带着《醒世周报》的编辑们,转移到了后方,继续用笔做武器,抨击日寇的暴行。
在重庆的一个防空洞里,林晚卿遇到了一个受伤的军官。那军官看到她手里的《稼轩长短句》,愣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沈亦臻和一个女子,女子穿着月白色的旗袍,笑得眉眼弯弯。那女子,正是林晚卿。
“你认识这本书的主人?”林晚卿颤抖着问。
军官点点头,眼眶泛红:“沈将军……他是我的上司。他在一次战斗中,为了掩护大部队撤退,牺牲了。他临终前,一直拿着这张照片,说他对不起一个叫林晚卿的姑娘,让她等了太久……”
林晚卿的世界,在那一刻,轰然崩塌。她捧着照片,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照片上,晕开了一片模糊的水渍。
原来,他一直记得她,一直没有忘记他们的约定。
抗日战争胜利后,林晚卿回到了上海。霞飞路的法国梧桐依旧枝繁叶茂,黄浦江的汽笛声依旧悠扬,只是那个曾与她在烟雨中共撑一把伞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又去了那家旧书店,还是临窗的位置。老板递给她一封信,说是很多年前,一个姓沈的先生留下的,让他务必交给一个叫林晚卿的姑娘。
林晚卿拆开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晚卿吾爱:
见字如面。沪上一别,已数载矣。知你在等我,然世事难料,前路未卜,恐难再赴旧约。若我不幸身死,请勿悲伤,当知我是为家国而死,死得其所。你曾说,江南的雨是有魂的,我想,那魂里,定有我们未说完的话,未做完的梦。愿你此后,平安顺遂,若有来生,我定寻你,再共撑一把伞,看遍江南烟雨。
亦臻绝笔”
林晚卿抬起头,窗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像极了他们初遇的那天。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男子,站在书架前,对她微笑。
她拿起那本《稼轩长短句》,轻轻翻开,里面夹着一片干枯的白梅花瓣。
沪上的烟雨,锁住了她的心舟,一锁,便是一生。而那个叫沈亦臻的人,成了她心舟上永恒的帆,指引着她,在乱世的风雨中,一路前行,从未迷失。